徐安看的第二場好戲便是裴小侯爺進宮求娶。

裴君原本是進不了王宮的，他進不得宮，徐安便在后面推波助瀾，邀請裴君同乘自己的車駕。裴君原不愿藏車里，但事急從權，他若不盡快進宮，那賜婚的詔令便要送到裴府了。因而他盡力說服自己，移緩就急。

徐安是長安朝廷的驃騎將軍，又是燕王宮的客人，他的車駕自然無人阻攔。

尚未到長信殿，遠遠見許之洐與蘇采、伏良人及孟玉槿正在亭中納涼。那蘇采淺笑著正持著玉舂搗著葡萄，伏良人坐在一側為許之洐輕悠悠扇起了合歡扇，不知在說些什麼，逗得眾人笑個不停，而孟玉槿便只是眉眼低垂跪坐一旁。

聽聞那位孟玉槿的便是許之洐將要為自己賜婚的家人子，裴君立在原地踟躕，一時不知是否該走上前去。適巧伏良人眼尖，笑道，“殿下，那邊站著的可是裴小侯爺？”

孟玉槿聽聞是裴小侯爺，抬起眸子來朝他看去，但見那翩翩公子如舜華，長玉立站在浮之下，端的是淑人君子表龍姿。臉霎地紅了個，慌忙將臉埋得更深。

原是長安家，來了燕國后，眼見著一起的蘇采與素芫都被冊封了，就連宮外的貴也有一個被封為了采蓮娘子的，卻遲遲沒個著落，只當是不了燕王殿下的眼，低落了好一陣子，未料到燕王竟有意將賜婚給裴小侯爺。

最初也不知道裴小侯爺怎樣，一同來的姐妹們也無人見過他，孟玉槿的一顆心便日里忐忑不安，直到今日見到裴君，素來平和的心，突然就地山搖，猛烈地跳了起來。

想來一眼萬年，便是如此了。

是祖墳冒了青煙罷，但憑的家世，那得要冒多年的青煙呀，才會有這樣的福報。

許之洐雙眉微微一皺，淡淡地朝裴君瞥了一眼，沖著后的周叔離道，“他過來。”

周叔離應了一聲，便去請裴君進了亭子。這亭子名為琉璃亭，只因亭畔有條名為琉璃河的引水渠。亭外又有幾株高大的辛夷樹，便是于盛夏，亦是泛著涼意，十分清爽。

原本此只是栽種著普通的山桃，但許之洐不喜歡山桃，便命人砍了，從別尋了幾株辛夷樹栽下，幾個月過去，倒也長得不錯。

裴君一來，蘇采與伏良人、孟玉槿便也識趣地退下了。孟玉槿臉通紅，再不敢抬頭去看裴君。

周叔離將方才蘇采搗碎的葡萄盛進了銀碗中，又自冰壺中敲了碎冰，端至許之洐案前。

裴君施了禮，立在一旁等他。待許之洐慢條斯理地細細品了葡萄刨冰，開口問道，“你不該去遼西赴任麼？”

裴君才道，“君想求殿下一個恩典。”

許之洐不急不躁，“說來聽聽。”

這番話裴君已在心里斟酌許久，如今好不容易進宮見了許之洐，便一腦地傾倒出來，“殿下賜婚的事，君無法應下。并非孟姑娘不好，只是君已與阿姎有了白首之約，要用余生許一世安穩。”

許之洐眸微，手中的銀碗隨意扔至案上，“你難道不知，是本王的人。”

“可心里的人是君。”

“你不過是個侯爵，如何許安穩？”

“護一個人周全，原不在于爵位高低。”

許之洐聞言一頓，不經意間抬起眼眸打量著裴君。眼前年輕的貴公子與相仿的年紀，人品才學放眼這燕國都是出類拔萃的，他彬彬有禮地站著，話語之間卻堅韌有力。

姜姒是不施黛，不藏心機。

裴君是溫潤如玉，干干凈凈。

許之洐垂下眼眸，若有所思。他不得不承認，裴君是最適合姜姒的人。

但他卻偏偏不去承認。

姜姒這輩子都只能是自己的，是他許之洐的私有財產，有先帝加蓋“命于天，既壽永昌”大印的詔書為證。

怎能讓給裴君？

哪怕將囚在邊做個見不得的巒，他也絕不可能放手。

因而他揶揄輕笑道，“早非子之，又在奴籍之列，何況如今心智不全，你愿意要這樣的人？”

這世上沒有哪個男子愿意要這樣的人，這樣的話必要嚇退他。

可裴君偏偏道，“君聽聞去年長安那一戰，殿下曾授意手下將軍以一名姜姒的子為餌，迫使新帝出城，那子不堪其辱自點將臺一躍而下，便是阿姎吧。”

分明是犯上的話，從裴君口中說出來卻分外溫和有力。

許之洐墨深的瞳仁驟然，犀利冷銳的目掃在裴君上時，已是制不住的怒氣，他一字一頓道，“放肆！”

而裴君面沉靜，毫不懼地立著。七月的日過辛夷樹穿過琉璃亭斜斜地打在他上，他輕嘆道，“卑怯、膽小、傷痕累累，見到殿下又惶惶難安，但唯獨信我，我便不能負。”

許之洐一時失了神，喃喃重復道，“唯獨信我，我便不能負。”

原來他與裴君的區別在此。

他不信姜姒，但裴君信。姜姒不信他，但信裴君。

他記起去歲隴西的仲秋夜，問自己，“殿下心里，相信我嗎？”

問自己，“若有一天，我仍然遇到說不清楚的事，殿下會相信我嗎？”

問自己，“哪怕證據確鑿，殿下也信我嗎？”

每一個問題，他答得都是“信你”。但無論是張掖通敵還是私逃長安，他從來不曾信過。

原來區別竟在此。

又見裴君跪了下來，懇切道，“君要娶阿姎，是愿余生都歡喜周全。請殿下收回賜婚孟姑娘的詔令，讓君這一生都看護好阿姎。”

許之洐神不定，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麼？他出高貴，竟愿意去娶這樣的子麼？他與阿姎相日短，竟將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卑怯、膽小，知道殘缺不全，竟還愿意娶。什麼都不為，只為許一世安穩，許余生喜樂。

相比起裴君，自己的心思竟如此卑劣。

他心里對裴君生出幾分敬意來。

他永遠做不裴君，他也不屑做這樣的君子。他是燕國之主，想要什麼便去拿什麼，實在不必做這樣的君子，又何必做這樣的君子。

因而他回過神，目又沉頓郁起來，“裴君，這樣的人，你父親母親不會同意來做你的侯夫人。”

裴君的眼神干凈清澈，“父親母親不會干涉君的婚事，他們亦是希君這一生任恣地活。”

“任恣。”許之洐嗤笑一聲，冷峻的眉眼猶如冬雪，沒有一溫度，“裴君，你是被護得太好了，這世上誰又能活得任恣？”

他起了，轉往長信殿走去，“關于的事，不必再說了。”

裴君起追上來道，“殿下為何不能全？”

“裴君，你若再敢多說一句，我便將你妹妹送去未央宮為奴為婢。”

裴君微，眼眸染上幾分微紅。“我若用這世襲罔替的爵位，可能換取一世的安穩？”

許之洐一頓駐了足，隨后緩緩轉過，無聲地打量著對方。

他居然要用世襲罔替的爵位，換取一世的安穩。

這世上的癡人怎就這麼多。

“殿下深知一個人的苦，為何偏偏要看這樣的苦？”

許之洐心里一滯，他自己也在這樣的苦，為何要放不去這樣的苦？只是暫時將他忘記了，著自己。他是姜姒的主人，他掌控姜姒的命運，向他付過心。

奴隸怎能離開自己的主人？

若是離開自己的主人，怎能知道自己如何活、為誰活？那才是真正的卑怯、可憐，這余生都將驚驚惶惶不知所措。

正是這般的因由，所以又怎會將賜給裴君？

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