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枯榮 06

棋盤的布局有億萬種可能。

就如世界存在的方式, 也有億萬種可能——不過，在這裏“億萬”僅是一個虛指，那種數量已經不能確描述, 它是無窮無盡。

就在這無窮無盡的可能中, 有一個為了真實——那就是他們所的這片永晝和永夜。

郁飛塵回撥棋盤, 讓它又返回開始時均衡有序的狀態，構那個安寧的世界。如果以讓整個世界長久存在為目標, 這是他們能做出的最好的排列。

安菲：“怎樣證明它真的就是所有可能裏最好的那一個？”

“不能。”郁飛塵說，“除非嘗試過每一個排列。”

他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安菲：“所以，我們組的世界雖然已經很好, 但誰都不能說它是最好的。也許億萬種可能裏有一種可能比它更完, 也許有一條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的路徑能夠達到真正的永恒。”

郁飛塵同意這個觀點。

“那麽, 我知道月君想告訴我們的到底是什麽了。”安菲道, “棋盤的排布千變萬化，我們永遠無法證明自己真的找到了最好的那個可能。同樣的道理，我們真實的世界, 也未必就是最好。”

“當然不是最好。”郁飛塵說，“它已經碎這樣了。”

“當然不是說現在。我是說，過去。”安菲。

“在我的回憶裏, 故鄉一直是個完的世界。它是一個穩固安寧的整，到都是希。後來,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讓它重歸完整，回到那時候。但是, 那就是最好的了嗎？”

提到故鄉, 那雙麗的綠瞳裏浮現曦一樣和的神采, 這樣一種神采越了太過久遠的, 依然如故。

安菲說：“無論是在故鄉還是在永晝, 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這個世界的探尋，但依然不能徹這個世界的全部真實——我現在承認這件事。我曾被稱為神明，但其實并非神明。因為只有永恒才能到達永恒，只有無盡才能探索無盡，但我們都是有限的。”

郁飛塵靜靜看著他。

這種話，過去那位永晝主神絕不會說出口，即使祂也明白這一切。但是，現在的安菲卻可以坦然說出，說出那些他做不到的事。

郁飛塵：“但這個世界的魅力就在于此。”

“魅力？”安菲驀地笑了，他眼中那和的曦仿佛漫過地平線，蘊生了萬，“小郁，你居然會承認這個世界確實有‘魅力’。”

郁飛塵：“……有一點。”

周圍的神明虛像仿佛是聽明白了他們的對話，一個個半明的影不約而同以各種姿勢掩口而笑，一片雲蒸霞蔚的神異場景。

郁飛塵無言。

他承認一點東西，和安菲承認一點東西，居然引發了不同的對待。這些東西有問題。

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期待著死亡，但死亡始終無法接近他，他也就走下去了。

那些虛無縹緲，無法抵達的未來，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吸引著他。

就像最初來到樂園的時候，等一個等不到的人，想離開這個離不開的地方。

到那一天，等到了神明，又落了迷霧。

湮滅了迷霧，又看見整個世界的末路。

確定的結局好像永遠不會來到。

就像那些時候，那些長已經離開他邊的歲月，他走過很多地方。其實他一直等著某一天，在樂園的人海中，或在形形的世界裏，會再看到那雙眼睛。

等這個人終于又出現在他邊，他又發現，自己看不清他的過去、他的為人和他的信仰。

等到這些他也都看到，他就會又知道，這個人的道路還遠沒有終結。

于是，那也了他的道路。

如果有一天這一切都終結，現世的一切他都了解，活著這件事，好像也就失去了意義所在。

也像這片土地上一代代回的人們，他們想用人去追求神，想用生去終結死。

人活著，就是有限的存在反而去追求無限的過程。

“過去的世界令人懷念，但是，會不會有更好的可能藏在那些我們都不曾注意到的未知之？這就是月君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嗎？”安菲自語。

但安菲的目告訴郁飛塵，他其實不是這樣想的。

正好，郁飛塵也有別的想法。

安菲：“你在想什麽？”

郁飛塵：“不能說。”

安菲微微笑。

在莎樂的世界裏，問到要做什麽，小郁也說，不能說。

也許，世界上真的有些東西，是說出來就會不靈了的吧。

郁飛塵反問：“那你在想什麽？”

安菲：“你來猜？”

“不猜。”郁飛塵說，“猜我手裏是什麽。”

他手裏還有一枚棋子。

“月亮。”安菲說。

“為什麽？”

“因為我留的是太。”安菲把自己手中的棋子翻過來，上面的圖案赫然是一枚太符號。

郁飛塵眼中浮現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把月亮棋子隨意落在一格上。

棋盤上，這個格子的對稱位置也是空著的，如果太棋子落在這個對稱的方位，兩者的力量就會相互制約，達到平衡，日升月落，周而複始。

安菲垂眸想著什麽，兩指輕描淡寫夾著棋子，在那個位置輕扣一下，兩顆棋子所象征的日神和月神睜開眼睛，彼此對視。在它們的周，線流淌而的袂緩緩舒卷，那些芒在天地間逸散為煙一樣的粒子。

但他并沒有把棋子真正落在那裏。兩指輕移，來到月亮棋子的正上方。

然後，他將手中的太棋落在了月亮棋的正上方。

落下去的時候，兩個棋子之間出現異常強大的斥力，太棋遲遲未能與月亮真正相，棋盤的規則在排斥這個行為——因為一個格上向來只能落下一子。

但安菲沒有放棄，他執意將太棋落下。

對于這樣一個舉，郁飛塵沒有任何舉止，手指輕搭在棋盤的脈絡上，他也注視著日月棋子。

最終，外來的力量破壞了棋盤的規則，啪嗒一聲輕響，兩枚棋子扣在了一起。

日神與月神依舊靜默地對視著。

然後，灰飛煙滅。

兩枚棋子上，相反的力量形式疊，重合，相互抵消。它們霎時間湮滅了彼此，所代表的一切意象也從這個世上消逝。

此時的世界從未有過日月。郁飛塵看向那裏，天空從未被芒照耀過，就在那漆黑一片的幕景中，卻有一種奇異的，眼前一晃，仿佛看見幾巨日和幾巨月此消彼長。可是再看去，又只是空無一。

“我和薩瑟一起種過一顆花苗。”安菲忽然說。

“花苗還沒有長大的時候，誰都不知道它是什麽。薩瑟也只知道它會是某幾種植之一。”

“所以我們開始等它的新芽再長大一些。如果它的芽葉是圓形的，就能知道它是其中的一種，如果是尖尖的，就是另一種。”

郁飛塵：“你希它是哪一種？”

“沒什麽特別的願，哪一種都可以。或者可以說，那片地方的植有多種，我的願也就有多種。”

郁飛塵：“但是種子只有一顆。”

“沒錯，所以當它徹底發出新芽，我的願裏，就有一種被實現了。”安菲說，“後來，我認出那是一株永眠花。但是，是不是也可以換句話說，當我認出它的時候，其它的那些願，也就在那一刻破滅了呢？當它長一株永眠花的時候，是不是也意味著，它上那些其它的可能，都被它是一株永眠花這件事殺死了呢？”

郁飛塵最後說：“你的比喻好像有哪裏不太切。”

安菲：“你還可以再說一句話。”

“你的比喻非常生。”

幾千顆棋子，數量真是太多。不再被安菲威脅後，郁飛塵的力量籠罩了整座棋盤，棋子微微，最後離開棋盤，如星辰般懸空相對。

衆神也在那一瞬間盡數睜開雙眼，華的漩渦中，無數雙眼睛彼此凝。

安菲在對面手指輕點，讓它們飛向彼此。

那些截然相反的棋子奔向彼此，然後，湮滅在空中。

生與死的兩端相遇後，就沒有了生，也沒有了死，那裏空無一，什麽東西都沒有存在過。

世間萬亦是如此，每一種力量都有其完全相反的存在，它們相安無事時，維持著世間的平衡，可若要它們真正合為一，它們會在相遇的一剎那化作虛無。

隨著棋子的相遇而後湮滅，整個世界都在震，發出隆隆的聲響。

衆神的如熄滅的火焰般隕落，地面上的一切湮滅為無。所有有形的東西都沒有了，當萬與衆神一同消失在虛空中，那些泥胎木偶般的人形也迅速坍塌融化，像是下蒸發的積水，最終無影無蹤。

在這裏，什麽都沒有存在過。

當一切都消失後，連他們所的棋盤都被虛空吞噬了，兩個人忽然失去依憑之，郁飛塵抓住安菲，他們一起向下方落去。

他們都向那裏，那個一切都湮滅後的地方。

那個地方沒有生也沒有死，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沒有寒冷也沒有炎熱，那裏分明什麽都沒有，可是在一剎那，他們仿佛看見有億萬個世界誕生又消亡，盛開又毀滅，當它誕生時所有能量化為有形之構一個繽紛的現世，凋零後那一切又擺現世的束縛回歸混沌之時。

在一瞬間，億萬朵花開又花謝，億萬個世界舒展又合攏，視野中支離破碎無法形容的景織重疊，超越了人能理解的極限，于是化作綿長恐怖的空白。

在這無盡的空白之中，浮現在心頭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領悟。

如果有形之的誕生，是在無窮無盡的可能裏，沿著其中之一的路徑，開始自己此生的演化。那麽當它走上這條道路，為真實存在的那一刻，昔日并存的所有可能都為泡影。

而當它走到終結之日，生命徹底結束，有關它自己的一切真實都湮滅凋零之時，又會發生什麽？

是不是，這個世界，又回歸了當初蘊含著無限可能的那片虛空？

死去，是走完了此生的道路。

可是死去，是不是也解放了昔日那億萬種可能？

舊的世界凋零了，新的世界總會誕生，新的世界會衰敗，下一個世界繼續從混沌中胎而出。每一個世界的誕生都會沿著可能中的一個前行，下一次，它又會重新開始。

一切有形之都會走向死亡，每一次回都并不特殊，它只是這世間無盡可能的一種。

可是，它們永遠會回到那一瞬間——在舊世界凋零，而新的世界還沒有演化的那一瞬間。

在那稍縱即逝的片刻裏，有這世間的所有可能。

它們同時發生，一并開謝，億萬朵煙花綻放在虛空之中。

那才是真正的——無窮無盡的永恒。

那一瞬間郁飛塵到安菲上有種深淵般的引力，他與他對視，在彼此的目中都看到近乎瘋狂的寂靜。他們的本源離得從未像現在這樣近，那種發自靈魂的直覺告訴郁飛塵，再近就會湮滅了彼此。

因為你和他，也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這世上只有你，這世上只有他。當這組這世界的意志與力量湮滅，那萬古混沌的虛空霎時就會降臨。

他們凝視著彼此，第一次到永恒原來如此手可及——只需要向彼此再近一步。

只有心髒劇烈的跳能勉強喚起現世中的知。他們還在下墜，墜向那仿佛有無限可能的虛空，郁飛塵抱住安菲，安菲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抵住他的，異常的寂靜，他們會到從未有過的安寧。

然後郁飛塵把安菲抱進懷裏。

那一刻，整片空間徹底崩碎，現實世界的空氣猛地灌了肺部，意識剎那間落回實，關于現實世界的一切認知都湧而回。

是他們打碎所有棋子，引發的變化太劇烈了。這不在棋局的預設之中，那片世界的規則無法再繼續運行，所以徹底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