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手指不經意劃過腹部的位置，祂的神浮現了一不自然的猶豫，然後，祂避開了那裏。

神明往池水深走去，像是要把自己沉其中。但祂不會一直在水裏待著，最後，祂披上服，從蒸騰的水霧中走出，把自己埋進了床中央。

郁飛塵到一種類似新奇的緒。

原來自己不在的時候，祂自己還能做這麽多事。祂會吃幾口東西，懂得去床上睡覺，祂看起來好像還真的存在一點活。

但是祂看起來那麽安靜。閉上眼睛後，就像是睡著了。

也許自己不在的時候，祂睡得會好一點。但祂的頭發還沒有完全幹好。

他就這樣靜靜看著神明的睡，看那一起一伏的輕緩的呼吸，毫不覺得時間流逝。

夜風呼嘯，城中已經安靜下來，只有修士的授課聲還在持續。

——“因為，死是唯一的真實……”

他們的夜間課程到了很久之後才結束。隨著時間推移，很多事都變得怪異，人們散去的時候，的各個部位都七零八落，牆壁被影吞噬。

修士把授課用的書籍夾在腋下，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口，想要回到自己的居所。

這時候他發現教室外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看形像個年輕的學生。

“你怎麽在外——”

說話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那個年輕人擡起臉來與他對視——那是一雙格外特別的眼睛。

修士皺起眉來打量這個陌生來客——看起來和自己的學生們年紀相仿，然而氣質截然不同。他有一張致非凡的面孔和過分淡漠的眼神，凡是看到過的人必會留下深刻印象。

“請坐。”郁飛塵對修士說。

嗓音裏，冰雪般的質地和平淡的聲調符合他給人的第一印象。

修士略帶猶疑地在長椅另一端坐下，他不能確定這是一個隨口邀約還是別的什麽，但這位年輕客人的注意力顯然不在此——他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虛空。

坐在他的畔，會有一種寒意從心神深漸漸生出，那不是事實上的冰冷，而是一種仿佛靈魂已不複存在的空靈——對，空靈，就是這個詞彙。

修士審慎地打量著這位顯然來歷不凡的客人——夜裏刮著大風，也許是為這個，來客隨意地披著一件烏黑繡銀的披風，那紋樣和工藝似乎來自王庭。再看，又覺得他實在有些眼，像是剛剛在哪裏見過。

“你……”

郁飛塵打斷了修士剛出口的問話。

“人能為神嗎？”他說。

“不能。”修士說，“就像火不能變水，樹葉不能變雪花。”

郁飛塵擡手。

一團火焰驀然在他掌中浮現，憑空燃燒，火映亮了長廊。

下一秒他收攏手指，火焰消失，水淅淅瀝瀝從指間流下。

“……”

修士震詫地看著這一幕。

隨後，一陣沙沙聲響從他們頭頂上方傳來，是長廊上方的枯葉在風中簌簌搖，修士下意識擡頭看去，看見無數枚枯葉化作一樹紛飛的雪花，隨風飄飛遠去。

仿佛是夢中才會發生的事。

郁飛塵平靜地看著修士。而修士的眉頭皺得更深。

“雖然不知道你變了什麽魔法，但這只是一種比喻。”修士說，“人和神是兩個完全不相關的概念，人永遠無法為神。或許，你是想問我，一個人怎樣建立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信仰？……這個問題倒還能回答。”

“我明白了。”郁飛塵說。

“？”

微下，陌生的客人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說，一個人必須要死去，然後才能為神。這也是對于人來說的，是嗎？”

客人的思路有些跳躍，但作為整個王國最淵博的學者，修士覺得自己能夠領會他的意思，他肯定道：“是的，那樣以後，他才能為人的神。這是我在課上講過的。”

“人的神。”郁飛塵說。

“沒錯。”修士其實能覺到夜以來自己的思維正在逐漸變得遲緩，但他還是努力解答他人的問題，“你如果想討論真的‘神’，我想那并不是能討論出結果的東西。”

郁飛塵又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那神能變人嗎？”

“……”這個問題問住了修士，他甚至開始翻開自己的書想查找點什麽。

還沒等得出結論，修士的一只胳膊就掉在了地上，接著，在冥思苦想的表中，他整個人都開始崩解消融，最後在長椅上化作一團流淌的影。

不完整的世界裏什麽都有可能發生，郁飛塵對此見怪不怪。他也并非真要得到一個答案。

他看見床中央的安菲了。

做噩夢？還是看到了什麽？

……哦，都不是，好像只是尋常的醒了。

祂的手向某個地方了，像是要找什麽，但只抓到被子的一角。

綠眼瞳驀地睜開了，祂看向空的周，目中浮現恐懼，接著支起來向周圍，那神如此明顯——祂在找什麽，但是視野裏沒有。也許在其它地方找，祂要走下床去。

郁飛塵在祂踩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出現在祂前。

他抱住安菲，安菲因為作的慣撞進他懷裏，然後停下了作。

“我在這。”他說，“我在這。”

神明上那種眼可見的尖銳的不安終于漸漸消散。郁飛塵能覺到祂手抱住自己，繃的緩緩放松下來，靠在他上。

這樣的時候，他會覺得有什麽的東西自己的靈魂。

但不過多久，那雙綠眼睛裏就帶上了三分惱火。

“你監視我。”

“這很奇怪？”

郁飛塵手指輕輕穿進安菲發間，消去那些未幹的水分，然後把祂上并不是十分周整的睡袍重新理平扣好。

安菲：“……你去了哪裏？”

“隨意走走，”郁飛塵說，“聽了幾節神學課，還不錯。”

看見安菲面無表的模樣，他又俯輕輕吻了一下：“但你不能出去。”

有時候安菲真想把這個人殺了。

郁飛塵察覺到了安菲緒的變化。這讓他覺得很好，于是他繼續去吻安菲的，把他往床上帶。

安菲還是會在他想肚子的時候躲開，有時候他不是有意要去。

那東西并不脆弱。

當然，它來源于他和神，和“脆弱”這種詞彙天然沒有任何關聯，它會牢固地待在那裏。不妨礙什麽，只是又給了一個安菲拒絕他的借口而已，這借口有時候會奏效，有時候不能。

尤其是，有時候郁飛塵會覺得，安菲在變得更需要他。

永眠花的香氣浮。這種植見諸記載的時間正是神殿迎來第一任主人的那一年。它因此象征著永恒的歡樂與寧靜。

而在它環繞之下的人，卻似乎并未有一刻真正擁有過它的寓意。

從高塔的窗戶往下，王國已變為濃稠的漆黑一片，所有聲音和靜都消失了，仿佛只有他們所在的房間還有一明。

與暗之間，是安菲的面孔。

郁飛塵說：“講個故事吧。”

“……講什麽？”

“你以前，”郁飛塵看向燃燒著的壁爐，想起過往的很多時候，“不是有很多故事？”

安菲也看著那團火。

火是奇異的造，它能把一切焚燒灰燼。

以前是講過很多故事。講自己的過去，講永夜和永晝，那些東西只會講給郁飛塵聽。

但是像以前——那樣邊講邊想著能說出什麽，要藏什麽，要讓聽故事的人到什麽——那樣的故事，安菲已經不想講，也不會講了。

那麽，你還有什麽可以講出來？

寂靜的綠瞳了，他看向自己的。火下，一蒼白的空殼。

這就是你的存在。投進壁爐的火焰裏，輕輕一下，來不及燃不起火星，就化作餘燼消散了。

“在神國最邊緣，有個地方阿圖。”安菲忽然說，“那裏每一天都狂風大作。”

神明居然真的開口，郁飛塵微微詫異，隨即靜靜地聽了下去。

“那裏有一片碎石荒原，風最大的時候，滾石被推著行走，發出很大的聲音。”

“有一個人想用那些石頭堆起一座山。”

祂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壁爐裏的火焰，它們在祂眼裏靜靜地燃燒，使那雙過分空的眼睛裏終于出現了有形的變遷。

“他把那些石頭和沙礫搭起來。”

“有時候，剛剛開始，風就把它吹散了。”

“更多時候，是到了一半，整座山倒塌了。”

“還有時候，它就快要完了。”祂說，“只要放上最後一粒沙，它就能恢複原本的樣子。可是那粒沙放上去。”祂的目停在火焰的中心，“整座山，都變了滿天的沙。”

祂輕聲問：“是哪裏錯了嗎？可是在過去，山就在那裏啊。”

“看到了，就是真的嗎？”郁飛塵說。

“這就是我想說的。”安菲說，“過去的我，是不是沒有懂得過真正的它？還是說，很多事本就是另一種面目，只是我……從來沒有明白呢？”

郁飛塵一向很能聽懂安菲的故事，因為他了解安菲。

很多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是世上唯一一個了解祂的人，他對祂的了解比祂自己的更深。

他聽過安菲講的每一個故事。他也能聽懂那些故事裏有哪些是安菲想讓他明白，哪些被刻意去，他聽得懂每一個故事是想讓他去做什麽。從前他許諾要信仰神，他已經獻上他的忠誠，所以他會讓安菲得到他想得到的。

直到現在他也依然了解安菲。

他就知道這一次，安菲口中的“不明白”，是真的沒有明白。祂想不清那個答案，或是，祂不想聽到那個答案。

于是他也會給安菲講一個故事。

“我也有一個故事。”他說。

“……嗯？”

“有一天，一個人看到了一群蝴蝶。他覺得好奇，于是，他也想變蝴蝶。後來他真的為其中的一只，飛進了蝴蝶群裏。它們接納了他。”

“但是他再也變不回人了。”郁飛塵說，“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

郁飛塵：“因為在蝴蝶的世界裏，本沒有‘人’這個詞彙。它從此只能喝花和水，用翅膀來飛了。”

安菲忽然笑了。

“你笑什麽？”郁飛塵說。

“兩只蝴蝶聚在一起，說人的故事，不好笑嗎？”安菲看向他，那一點笑意像貓眼石裏神的亮環一樣，點綴了祂的眼睛。“蝴蝶的世界裏沒有過人，它又怎麽會為無法變回人而覺得煩惱呢？也許‘人’本不存在，也許一切都是蝴蝶的幻想，也許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你說的也對。”郁飛塵說。

他手指不知不覺間又到了安菲的小腹：“但它為什麽還是這樣？”

安菲總是會對這個人思路的跳躍方式到無言。

“如果你又想發瘋的話，”安菲說，“可以現在就去睡覺。”

郁飛塵敷衍地“嗯”了一聲。

“天要亮了，我不睡。”他說，“還有，我很正常，沒有發過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