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鎮，海稅司。

原本歸杜侍郎使用的半層樓早就騰出來了，顧硯站在窗前，遠眺著那些巨大海船。

杉林般的桅桿從碼頭往海天深延，由集而稀疏。

集的算盤聲停下，顧硯轉過。

牛車前鬢角一層熱汗，抄好最后幾個數目，拎起長長一張紙，捧給顧硯，“大盤出來了，您過目。”

顧硯接過，一行行看的很仔細。

牛車前微微屏息看著顧硯，周沈年走到門口，低低和石滾說了幾句話，黃顯周湊近何承澤，咬著耳朵說著話兒。

顧硯看完，揚眉笑道：“這是比從前利潤更好了？”

“碼頭上兩趟折一趟截留下來的銀子里，將近七都進了江南綢總行，再去掉各地綢行上去的銀子，以及州縣攤派，是比從前利潤好，可周先生說，他們實際本得比這高。”牛車前忙陪笑解釋道。

周沈年忙接話道：“從前江南綢總行勢大，州縣地方有什麼事，都有江南綢總行應對，各關卡吏卒也不敢太過分，現在沒有了綢總行，這些事就要直接落到各縣綢行，甚至各家織坊頭上。以后，”

周沈年的話頓了頓，委婉道：“只怕比從前艱難，得看看才知道。”

顧硯明了的嗯了一聲。

失去江南綢總行庇護的各家小綢行就是一塊塊，一個小小的衙役稅吏都敢欺負，敢上去咬一口。

顧硯眉頭蹙起來。

“先看看再想法子吧，沒有萬全之策。”黃顯周嘆了口氣。

這大半年，他潛心在海稅司剝繭，越來越覺得為政之牽一百之煩難，從前打理一個小縣，實在是太單純太簡單了。

“當初有江南綢總行，一是為了聯起手和海外的客商談價，避免各家織坊自相殘殺，二來，就是為了州縣地方上過于苛刻。”何承澤緩聲道。

“這個回頭再議吧。各家綢行到齊了沒有？”顧硯看向周沈年問道。

“到齊了。”

“嗯，走吧，去見見他們。”顧硯示意眾人。

照月樓里，一樓已經幾乎清空，整個江南綢總行在行的各家小綢行都來了不止一個人，整個一樓挨挨站滿了人，低低的嗡嗡聲如同云，籠罩著整個照月樓，抑中著不安。

“世子爺來了。”

門口小廝揚聲喊了句，照月樓里頓時雀無聲。

顧硯頭戴金冠，披著件白狐里老銀素錦面斗篷，斗篷披的隨意，里面的黑底緙蟒紋長衫出來，著威之意。

顧硯穿過人群，坐到上首那張唯一的闊大扶手椅上，笑著示意跪倒一片的諸人，“都起來把。提前見一見大家，是為了幾天后的大事，

“黃先生擔心你們都是頭一回跟海外那些人面對面的做生意，失了分寸。”

顧硯指了指黃顯周，黃顯周忙拱起手，團團轉著向眾人致意。

顧硯頓了頓，指了指周沈年，接著笑道：“周先生擔心大家的生意不好做，賺不到銀子，畢竟，如今和從前比，大不一樣。”

周沈年也拱起手，和大家致意。

“你們各家織哪幾樣綢料子最拿手，有哪些絕活，本錢多，都寫好拿來了？”顧硯接著問道。

眾人小心翼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零八落的答著是。

“拿上來我瞧瞧。從這里開始。”顧硯指了指左邊。

顧硯手指指向的兩三個人一起往前，遞上自家的單子。

顧硯示意牛車前。

牛車前上前接過，立刻開，略過前面的幾行料子名稱，直接看后面的本明細。

三張看完，牛車前看向顧硯，“略有出，在常理中。”

顧硯點頭，示意戰兢兢垂手而立的三人，“那邊坐一坐，喝杯茶略等一等。”

三人如蒙大赦，連聲答應，蒙頭蒙腦的退了幾步，被小廝拍了下，往靠墻一排長凳過去坐下。

又有兩個人上前，遞上單子。

牛車前連看了七八張，頓住，看向顧硯道：“這一份出大了些。”

站在顧硯前面的三個人里，中間一個人臉變了。

顧硯看著中間那人蒼白的臉，瞇眼笑道：“你知道是你家的？”

“不……”中間的人額角冷汗下來了。

顧硯抬手，牛車前急忙將那張單子遞到顧硯手里，顧硯起，抖了下，掃了眼，“宏盛織坊？”

“是。”中間宏盛織坊的東主噗通跪下了。

“起來，這出，也許是你算錯了，也許是你這里確實有別家沒有的費用，都是人之常。你先站在那邊，等都看完了，讓周先生費費神，和你們一一核對一遍就是了。”顧硯神和話語都十分平和可親。

宏盛織坊的東主連聲答應，抖著站起來，順著小廝的指引站過去。

余下的人多數垂手垂眼沒什麼異樣，有些慌起來，頭不敢轉的太多，拼命轉著眼珠到看。

也有不小心的挪了挪，挨著站在一起，你揪我一把，我拉你一下。

平江綢行新任會長于承福站在人群中，自在而篤定。

他那張單子已經拿給周先生看過了，至于其他人……

于承福瞥了眼站在他側前的幾位行老。

該說的，他跟他們平江綢行在行的織坊都實話實說，說的清清楚楚，至于他們聽不聽，他就管不了了。

牛車前看的極快，看完所有各家的單子，還是花了一個多時辰。

顧硯看著挨著宏盛織坊東主站了三十多人的前后兩排，輕笑了一聲，站起來，背著手，挨個看過那三十多人，站住，笑道：“鳥為食亡，人，可不能為了財，連命都不要，沒有命還怎麼掌財呢？是不是？”

三十多人里，有幾個人搖搖墜。

“唉，貪卻無膽。放心，爺我不會不教而誅，這是頭一回，先讓周先生教導你們一回。”

顧硯轉看向周沈年，“你和老牛一個一個跟他們好好算算。”

周沈年欠答應。

顧硯轉向挨墻坐兩三排的諸人，笑道：“諸位先回去歇著吧。”

坐著的人急忙站起來，告退而出。

平江綢行前任會長施萬全的大兒子施大爺盯著于承福，出了照月樓，跑幾步，趕上于承福，道：“于叔！”

于承福站住，笑看著施大爺。

“幸虧我聽了于叔的話。”施大爺陪笑道。

“一會兒咱們平江織坊幾個人要一起商量商量，這才是個開頭，后頭咱們要打的仗多著呢。”于承福拍了拍施大爺，笑道。

“好，我都聽于叔的。”施大爺忙笑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