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端起酒碗,悶了一大口,說道:“我沒這麼說過。”
接著顧璨補了一句,“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劉羨說道:“所以顧璨擔心我們倆攔不住陳平安,你在場,說不定陳平安還會稍微顧及份,想要在你這邊維持師父臉面和好人做派,不至于在那邊殺紅了眼。”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說道:“那你們找錯人了,師父做什麼我都不會攔著,只會去籠鴨圈那邊幫忙撿蛋,看看有無網之魚。”
劉羨一時語噎,斜眼顧璨,這就是你找來的幫手?
顧璨樂呵得不行,果然沒有看錯裴錢,很對自己的胃口。
山上山下,獨自行走江湖,你們招惹我可以,我可以不計較,因為裴錢是師父的開山弟子,來自落魄山。
但是你們如果敢招惹我師父,那裴錢更是師父的開山弟子。當年在竹樓二樓喂出來的拳,你們也可以嘗嘗看。
劉羨笑問道:“小鼻涕蟲,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是什麼嗎?”
顧璨說道:“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
劉羨便將到了邊的話,就著酒喝下肚子。
坐在火盆邊的顧靈驗忍不住噗嗤一笑,早已了靴子和錦,出一雙如羊脂玉的纖足,腳背微微勾起,足如彎月。
聽他們幾個聊天,賊有趣。
顧璨端碗抿了一口折腰山的盤鬢仙釀,好像再懶得用上心聲言語的手段,開口緩緩道:“親眼見過馬苦玄的,人人都說馬苦玄跋扈,言行無忌,做什麼事都不計后果,其實這廝并沒有外界說的那麼只修力不修心,馬苦玄能夠有今天的不俗就,自有其天才和學力。”
劉羨嘿嘿笑著,你這個小鼻涕蟲跟那馬苦玄是一路貨,同行最相知,所以顧璨聊這個,觀點還是站得住腳的。
顧璨當然知道劉羨的意思,不以為意罷了,劉羨又不是一個如何藏得住話的人,想說的意思都擺在臉上了。
裴錢其實對于自己師父跟劉宗主、顧璨的相模式,在還是小黑炭那會兒,心中就充滿了無比好奇。
師父與顧璨,在各自走出書簡湖之后再重逢,雙方當真不會心有芥,當真不會漸行漸遠,就算見了面也是無話可聊?
若無師父在場,劉羨跟顧璨真是那種患難與共的摯友,會不會一個端著架子,一個當悶葫蘆?
上次在青杏國的酒花渡,自己陪著師父,與顧璨他們幾個有過一場偶然相逢,登樓喝酒,好像還好?
這次瞧見了劉羨跟顧璨同桌喝酒,似乎也還好?
因為裴錢的出現,山神娘娘宋瘠已經不宜也不敢單獨坐在一張桌旁飲酒,而是主恢復了掌柜份,站去了柜臺那邊,等著客人們添酒續杯。
宋瘠又不傻,那二男一,既然在此等的人是大宗師裴錢,裴錢表出來的姿態,甚至有些執晚輩禮的意味,那他們定然不是什麼尋常修士了,尤其是當那儒衫青年,當他說起馬苦玄,神淡然得就像隨口提及一個山上練氣士,宋瘠作為本地山神,又常在市井走,最是稔人世故,就一邊聽那儒衫青年言語,一邊細心觀察同桌高大男子與火盆邊修的眼神和臉,試圖從細微變化當中推敲出更多的結論,但是得出的結果卻讓宋瘠愈發心有余悸,聽到馬苦玄這個名字,他們如飲淡水。
顧璨繼續說道:“馬苦玄曾經先后故意挑釁賒月,純青和許白,一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在候補十人之列,這就是馬苦玄的一種試探,想要憑此來確定陳平安的實力,上限和下限大致在在哪里,馬苦玄都想弄清楚,最終得出一個能夠讓他心中有底的大致結論。”
劉羨著下,“杏花巷馬傻子,怎麼不直接找我這個同鄉切磋切磋?”
顧璨笑呵呵道:“別說數座天下,你連寶瓶洲年輕十人的榜單都沒上,找你干嘛?”
劉羨怒道:“老子要不是剛好四十一歲,錯過了這份榜單要求的年齡,否則能沒有我?榜首不得姓劉?!”
顧璨說道:“有本事別跟我沖,搗鼓這個榜單的,是正山茱萸峰的田婉,你找說理去。”
當初居心叵測的鄒子,評選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因為兩個榜單各有第十一人,所以總計二十二人登榜。
寧姚,斐然,曹慈都在年輕十人之列。劍氣長城的末代,就是墊底。
當時榜單沒有給出陳平安的名字,只是介紹了年輕的境界修為,元嬰境劍修,山巔境武夫。
這讓那位云遮霧繞的年輕,有點類似看門人的意思,好像不管是誰,只要打過了陳十一,就有登榜的實力。
而候補十人當中,就有寶瓶洲真武山的馬苦玄,中土神洲的許白,竹海天的純青。
之前馬苦玄去找賒月的麻煩,其實算不上斗法,因為賒月主認輸了,若論遁法,賒月確實不弱。
但是許白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哪怕他一點都不想跟馬苦玄起沖突,但是馬苦玄本沒有給許白避其鋒芒的機會。
三者當中,就只有純青是認認真真與馬苦玄切磋了一場的,同時馬苦玄也是對這場斗法,最為上心,只因為作為青神山夫人唯一嫡傳的純青,修道之路,最像陳平安。
畢竟是游歷竹海天、為純青教過拳的武學宗師,就有四位止境之多。
事實上,這場切磋,從頭到尾穩穩制純青一大截的馬苦玄,最后他給了這位手下敗將,一個不算評價的評價。
大致意思是“好心奉勸”純青以后別學拳了,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不如專心修道。
那些當真就只是扯閑天的言語,聽得宋瘠腦袋一低再低。
因為終于確定那兩個男人的驚人份了。
龍泉劍宗第二任宗主,劍仙劉羨。驪珠天泥瓶巷顧璨,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
他們與出杏花巷的馬苦玄都是同鄉。
是了。
只有他們這樣的天之驕子,才可以提及馬苦玄,如此心平氣和。那種從骨子里出來的不在乎,本不用假裝,不必故作散漫。
劉羨隨口問道:“你曾經跟他們倆并肩作戰,在你看來,純青和許白到底是啥水準?”
顧璨抿了一口酒水,“許白短是與人捉對廝殺,心不狠,所以他的境界要低一境看待,長是運籌帷幄,將將和將兵,都是許白天生擅長的,到了戰場上,許白調度兵馬,就會變得異常鐵石心腸。單對單,許白對上我,他必死無疑。”
“純青所學駁雜,天資確實好,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當中,是最年輕的一個,不是沒有理由的。如今純青才二十幾歲,作為純粹武夫,經過蠻荒一役,估計很快就會打破遠游境瓶頸,拳法技擊,通十八般武,為練氣士,早就是元嬰境瓶頸,五行堪輿,雷法符箓,機關陣法,扶乩降真,馭鬼敕神,狩獵追殺,匿逃遁,都很通,而且長的空間很大,的優勢,應該是在躋飛升境之后,純青多半會為一位攻守兼備的強飛升,大道就,高于野修青,與我白帝城出關后的師姑韓俏相仿,我估計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就會是純青未來大道高度的極致所在了。純青如果再多出一層劍修份,完全可以把視為一個老瓷山的陳平安。”
劉羨忍俊不,如果不是最后這句損人至極的評價,我就真信了你顧璨了。
小鼻涕蟲的言下之意,就是純青確實瞧著很像陳平安,但終究相對于“真跡”而言,只是一件燒造劣的仿品瓷,擱在他們幾個的家鄉,就只能被砸碎丟到老瓷山。
先前陳平安問劍正山期間,馬苦玄其實就在附近旁觀,余時務甚至說這是馬苦玄的唯一機會了。
后來等到陳平安城頭刻字的消息,傳到浩然,就更讓馬苦玄一下子吃不準深淺了。
劉羨好奇問道:“你是不是有在永嘉縣馬府安棋子?”
“閑著也是閑著,總得找點事做做。”
顧璨點頭道:“擔心打草驚蛇,就沒敢安太多,前前后后,攏共只往里邊丟了三顆釘子,前些年被拔掉了一顆,是個形神腐朽的觀海境老修士,他自己不小心出了蛛馬跡,于是很快就被沈刻親自手給毀尸滅跡了,作為雙方約定好的報酬,他的兩位嫡傳弟子,如今都算發跡了,我替他們各自找到了一位傳道人,都是白帝城的不記名供奉,所以我甚至懷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求死的,因為按照當初我跟他訂立的條款容,他要是不小心死在了馬家,他那兩位弟子就會獲利最大。以后我再與誰做公道買賣,得補上這個才行。”
“還有一顆是被徹底邊緣化了,早先在馬氏的那座仙家客棧當差,混得還行,但是也沒能送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如今管著馬氏一小塊銀莊票號的山下買賣。剩余最后一顆,同樣可以忽略不計,只因為不是練氣士,才得以留存下來,跟聰明不聰明沒關系,如今只是做到了一位馬氏子弟的小妾,說是納妾,卻連馬氏側門都進不去,只能養在外邊,吹吹枕頭風,套幾句廢話還是可以的,只是再過個幾年,就要年老衰,失了寵,更無用了。”
顧璨說到這里,自顧自搖頭道:“就算釘子藏得深,都還在,以如今馬氏家大業大的底蘊,踩到了這幾顆丟在地上的釘子,想必都不會硌腳。畢竟不是我親自盯著,都太蠢了。”
柜臺那邊,宋瘠聽得心驚膽戰,花容失,你們幾位天老爺唉,倒是用心聲言語啊。
現在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也會落個被“毀尸滅跡”的下場了。
喝著我鋪子的酒水,結果卻要送我一碗斷頭飯?
你們也太欺負人了。
裴錢有意無意,瞥了眼山神娘娘,人間山水神靈的心境景象,其實比較枯燥,相對千篇一律,多是被裊裊香火縈繞的祠廟與金神像,差異只在香火多寡和金高低以及粹程度。而各級城隍爺一道,約莫是不通、幽明殊途的緣故,哪怕是一位品秩最低的縣城隍,便是裴錢都看不真切里氣象。
劉羨聽著顧璨的謀劃,大為失,埋怨道:“就這?”
顧璨冷笑道:“不然?”
安棋子,培養死士,還得提防諜子為反間,你以為是多簡單的事?
劉羨沒好氣道:“我還以為你丟進去的釘子,怎麼都能夠在馬氏祠堂里邊有張椅子好坐了。”
顧璨說道:“你怎麼不說馬巖、秦箏都是我安在馬苦玄邊的釘子?”
劉羨眼睛一亮,坐著說話不腰疼,“顧璨,跟我聊著聊著,你就開竅了啊,我覺得這個法子真是不錯,可行,你以后就朝這個大方向努力。”
顧璨直接往劉羨那邊吐了口唾沫,劉羨歪頭躲過,非但不怒,趕喝完一碗酒水,提起空碗,反而繼續挑釁顧璨,“好暗,再來再來,看我能不能接滿一大碗,滿滿當當,再來個仰頭一飲而盡,是有點惡心了,顧姑娘?”
裴錢咧一笑。
單獨坐在火盆那邊的顧靈驗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捧腹大笑起來,“只要我家公子沒意見,我當然不介意啊。”
顧璨譏諷道:“那幫馬氏子弟,全是些心漂浮的酒囊飯袋,連當棋子的資質都沒有,一心練劍劉大爺,你自己著腦子說說看,讓我一個都不在寶瓶洲的人,怎麼辦?”
劉羨理直氣壯道:“提醒你跟我好好說話啊,這種見不得的勾當,我一個心不佳,就會在陳平安那邊說的。”
顧璨怕陳平安,陳平安怕自己,這就鹵水點豆腐,一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