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逆等武學宗師，俱是覺得對方這番見解相當不俗，尤其是最后這句話，最是在理。

吳闕一時興起，心中也無雜念，只是口而出道：“陳劍仙，我輩武夫若習武至化境，能否憑借拳腳力煉氣士？！”

陳平安笑道：“好問。難道我方才是求你們諸位從座位起的？還是用傳說中的一枚劍丸頂住你們的腦袋了？”

吳闕先是赧，再咧一笑，抱拳朗聲道：“在理！”

他娘的，不曾想這位“陳劍仙”還是自家人，痛快痛快，算是幫自己出了一口積攢多年的鳥氣！到了山上當神仙，了不起啊？！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中煉三境，分別是泥胚，木胎，水銀。之后煉氣三境，關鍵在于魂、魄、膽，故名英魂境，雄魄境和武膽境，尤其是在六境養出一顆武膽，是重中之重，一向被視為武夫一口純粹真氣樞紐所在，武學登高至山巔關捩所在。在座的武學宗師，以及曾經是武夫的煉氣士，不妨都再問自己一問，自武膽為何，得之何，再私底下將其取個名字，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煉神三境，金，別稱金剛。遠游，別稱覆地。山巔。第九境山巔之上，猶有十境，名為止境，寓意武夫至此停步。”

“但是止境又分三層，分別是氣盛，歸真，神到。武夫當真就要在此停步，走到了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也不盡然，十境之上猶有傳說一境，可稱為武神。”

這才是真正的撥云見日！

一時間大木觀雀無聲，只有細微的呼吸聲響。

站在劍客曹逆邊的一位英氣子，年今五十，卻是婦人姿容，不曾攜帶兵，第一次開口說話，“敢問陳先生，作為天下第一人的鐘倩，他是第幾境？如今可是金境？”

我們鐘第一鐘大宗師聞言，只是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點頭道：“鐘倩確是你們人間的第一位金境純粹武夫。當年俞真意和種秋他們，跟你現在一樣，都停步于武膽境，不得破開瓶頸。但事實上，歷史上丁嬰，還有丁嬰之前的某位江湖前輩，都曾躋第七境，但是他們已經與‘純粹’無關，故而不被天地大道所認可。在我看來，只有一人，可以算是鐘倩之前的首位金境純粹武夫，便是仗劍飛升試圖開天者，隋右邊。”

“隋宗師本就是晚輩生平最仰慕之人！”

這位子心大好，神采奕奕，抱拳道：“對了，忘記與陳先生自報名號，我賀蘄州，來自松籟國絳州鄉野之地！”

總有好事者喜歡胡評論歷史上的天下十人，各朝各代拼湊而出，貴公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穩居前三甲，江湖并無異議，至多是吵個誰是第一誰第二而已，但是關于僅剩一席位置，卻幾乎從沒有人將隋右邊放其中，賀蘄州覺得不對，但是總不能跟他們爭吵此事，好嘛，現在終于有定論了！你們這幫只因私心便故意看低隋右邊的大老爺們，還有誰不服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與抱拳還禮。若是不知此事，我何必多說最后一句。

賀蘄州小心翼翼問道：“再問斗膽陳先生一句，陳先生如今武學境界在哪個臺階上？”

泥胚，木胎，水銀。英魂，雄魄，武膽。金，遠游，山巔。止境三層氣盛、歸真與神到。最終就武神之境！

陳平安如實回答道：“曾是止境歸真一層，前不久才跌境為氣盛。”

賀蘄州點點頭，下意識就落座了，只是突然察覺到不對勁，滿臉尷尬，就想要立即起。

不曾想那位青衫劍仙手虛按兩下，微笑道：“賀宗師只管坐著就是了。”

宋懷抱看著那個賀蘄州的容貌，年輕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得是個大人，如今？他腹誹不已，陳劍仙口味是不是有點刁鉆啊。

剎那之間，宋懷抱就看到了陳平安的戲謔視線已經停滯在自己上。

宋懷抱只得雙手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算是與這位劍仙賠個不是，再不敢胡思想。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白玉廣場上便多出了一幅人天地的玄妙“形勢圖”。

一幅立畫卷，熠熠生輝，筋骨若條條山脈，經絡如河道，氣翻涌如河水滾滾，沿途座座竅如關隘，似府邸，巨城雄鎮！

那位武夫“”，出現了一張好似蛛網的雪白線。

“學武之始，初窺武道門徑，泥胚境。”

“過此境門檻時，真氣散若網，屏氣凝神即收網，憑借拳招樁架，聚攏真氣驟停時，便是氣沉丹田，不如山，自嘗試著定如一尊泥菩薩。此境學問之妙，在‘散’與‘沉’，能夠憑借武夫真氣反哺的筋骨氣，能夠將飲食沉積雜質散出外，平時練拳走樁，汗如雨下在外，氣甘霖在。”

“此境圓滿時，在于找到了一口先天之氣，純粹真氣凝為一條線，流轉如奔雷，一線蜿蜒長如蛟龍，跋山涉水，翻江過海。”

場那尊武夫氣象開始出現變化，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游走不定。

“‘氣沉’之地，如人揀選一地，夯實地基，搭屋建宅，就像陋巷小宅……”

說到這里，陳平安略作停頓，臉溫幾分，只是很快就回過神，繼續說道：“一氣呵，即是武夫同時以骨作棟梁，以起高墻，將那后天污穢濁氣，甚至是舍得將天地靈氣，都一并散去，悉數驅逐出境，一座武夫天地，宛如國無二主，唯我獨尊。武夫何謂純粹，此即純粹武夫。武夫要與自較勁，要與同輩武夫較勁，更要與這方天地較勁，才是真正的武夫，哪怕此境屋舍依舊簡陋，但是氣象高遠，心氣極大。”

“第二境木胎境，逐漸魄堅韌，氣旺盛，此境大，真氣反哺、滲至筋骨皮，以那氣沉之地作為本命竅，向外開疆拓土，一點一點壯大真氣流轉所走道路，如將一條顛簸崎嶇的鄉野泥濘小路，開辟為平整寬闊的道驛路，經絡擴張，越來越凝練的真氣流轉就越順暢，故而此境既能夠最為直觀勘驗一位武夫骨好壞，同時最是考驗一位學武之人的耐心和韌，必須以一種最笨的水磨功夫去……‘開山’。”

說到這里，陳平安下意識雙手出袖子，雙拳虛握，輕輕放在膝蓋上，眼神炙熱道：“曾有前輩教拳，專門在此言語一句，山上神仙神仙山上，武夫偏要以雙拳開山，遇見不平事，我以雙拳平之，我輩武夫大道直行！世道崎嶇羊腸小道，就由我來為自己，為這后世，開辟出一條關大道！故而武夫在此境越是吃苦，越是肯下死功夫，未來就，可以不輸佛門金剛不敗之和道家琉璃無垢之。”

當陳平安說到“故而”二字之時，他已經恢復常，語氣也自然而然趨于平緩，只是手拍了拍那張樹葉，“一境二境，草木之別。”

陳平安看了眼曹逆。

鐘倩也轉頭看了眼當今天下的劍第一人，上有一讓鐘倩很悉的武夫氣象，畢竟他自己就曾是這麼走過來的，曹逆可以啊，馬上就會是第二位金境了？

在一古戰場擁有一顆武膽的曹逆，喃喃自語道：“拳能敗敵，拳可殺人，拳可讓武夫為沙場萬人敵，但是武夫雙拳，也能救人度世平天下。”

但是頗為奇怪，曹逆正了正襟，作為純粹武夫，詢問之事，卻是離題萬里，“請教陳先生，心中何謂君與臣，何謂讀書人。”

陳平安略作思索，回答道：“君者，何也？圣人曰能群也。君主以禮正國，治國如烹小鮮，道兼備，王霸并舉，便可以舉重若輕，國祚綿長，百姓安居樂業，帝王家天下而讓利于民。若是帝王君主不得人心，可以降為庶人，同理，庶人得民心，自然可以升為君主。反觀君子者，醇儒者，禮之踐行，法之原也。君子與天地相參，如天帝。制天命，裁萬，慕其在天者，不如敬其在己者。”

“斗者，忘其者，凡斗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輕則任俠意氣，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如武夫蔣泉。也有求名求利，仗勢欺人，肆意以武犯。重則輕死而暴，一往無前，舍取義者有之，匹夫逞氣之勇讓高位者濺當場者亦有，負古風真豪杰者，輕王侯者亦有，只是相對數量不多。”

“星宿墜落，靈氣流轉，鬼神并起，混淆，幽明難辨，異象橫生，你曹逆是武夫之人，親眼見這般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是何心境？”

曹逆答道：“君子覺其平常而小人道其怪。”

陳平安會心一笑，出一只手掌，“先前多有得罪，有請曹逆落座。”

劍客曹逆灑然笑道：“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先是賀蘄州再是曹逆，兩位六境武夫都坐下了，結果鐘倩這位公認的天下第一，還站著。

曹逆有意無意看了眼鐘倩。

鐘倩咧咧，心里那個氣啊，老子在落魄山，別說坐著，那都是躺著的！

“曾經有位姓朱的前輩武夫，他當年給我打過兩個比方，說經絡如路，一口純粹真氣流轉就是車馬通行，故而又需要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在此境懶的，也可以走捷徑，鋪路，更快躋下一境，但是同境武夫捉對廝殺，就像兩國兵馬沙場對峙，自然是誰調兵遣將更快誰就能贏。也像是個莊稼漢，想要一年收好，就要多勞作多吃苦，多耕種幾畝良田，說得相當淺易懂了。”

之后陳平安又略解釋了武道水銀鏡的關鍵所在，到底何為“泥菩薩過江”，其兇險和裨益各在何。

“關于武膽，我再轉述幾句前人傳授拳理，既是捷徑也非捷徑，單說煉氣三境武夫，以前俞真意和種秋他們聽了也沒用，但是如今時機有了，你們可以嘗試一下，最好是揀選那些厲鬼橫生、兵作祟戰場址，污穢不堪的風煞氣與至至剛的罡風夾雜共，面對千軍萬馬一般的兇悍鬼，武夫置其中，單槍匹馬，如與天地問拳，自然可漲拳意，進拳招。或是堂堂正正，與坐鎮戰場址的那些將帥英靈問拳。”

“武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便是拳譜上所謂‘向死而生塑武膽’之宗旨真意。在暗無天日的森戰場址，武夫神意與拳罡，可如烈日懸空灼燒天地，萬邪辟易。其次就是去沙場搏殺，陷戰死戰，最終悟得一個‘舉世皆敵’。最后才是武夫之間的切磋。當然，前兩者的兇險程度，可想而知。”

“武夫上流淌拳意，如有神靈庇護，等到六境武膽一生，氣象各有千秋。故而武夫躋此境，可以稱之為小宗師了。”

在開始闡述魂魄膽武學三境之時，陳平安又抬手揮袖，那副武夫軀“地圖”旁邊，又憑空多出了一幅仿佛“天象群星”的人天地，一座座竅，一座座氣府，麻麻如星辰懸空。

高君驀然睜大眼睛，如見瑰寶！屏氣凝神，定睛去，爭取以最快速度記住這幅圖像的所有細節。

那個一直無打采的孫琬琰更是神劇變，終于忍不住驚訝出聲，“不可能！人氣府，都在猜測數量總計不才是三四百個嗎？怎麼可能如此之多？！”

直到這一刻，孫琬琰才真正會到何謂井底之蛙，何謂天壤之別，深呼吸一口氣，學那高君，開始死記背起來。

周姝真神復雜至極，可能在場唯一比高君更多掌握氣府所在、只是尚未功開辟的煉氣士。

所以周姝真很清楚這幅畫卷的真正價值，是這一幅玄妙至極的“仙家星圖”，何止是價值連城四個字就可以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