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勖走出蓮藕福地，漣漪微漾，來到一座庭院，傘開如花，懸在空中，緩緩旋轉，柳勖現“涼蔭”中。

“門口”有個站得筆直的黑小姑娘，腦袋緩緩轉，扭轉到最左邊再往右移視線，循環往復，其名曰巡視。

一旁還有個白發子，負責記錄外人進出福地的準確時辰，這位落魄山編譜，陪著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起當門神。

柳勖是到了落魄山，才知道此地名為集靈峰，但是落魄山祖師堂所在霽峰是次峰，并非祖山。

因為山主和大管家朱斂，還有掌律祖師長命，如今都不在山上，所以福地的“開門鑰匙”就給了暖樹保管，山中專門建造有一棟宅子，負責擱放梧桐傘，其實宅子這邊除了一層障眼法，就沒有打造什麼山水制。

先在山門那邊記錄在冊，這位騾馬河當代家主說要找陳山主聊點事，聽說陳平安去了福地，原本柳勖就打算等著，詢問著急不著急，柳勖說不是特別急，可以等。就讓柳劍仙稍等片刻，跑去找到當時山中最大的泉府賬房韋文龍，經由韋文龍點頭，暖樹就打開了梧桐傘，才有了柳勖的這趟秋氣湖之行，柳勖之前，掏出了一袋子谷雨錢，說是按規矩走，修士出福地，會有靈氣外泄，而且可能還會粘連氣運一并帶出福地，就跟登山沾云一般，所以這筆錢就當是盤纏了。暖樹只是搖頭說不用，柳劍仙是自家山主老爺的好朋友，不必計較這個，若是山主事后知曉此事，定會怪罪自己待客不周的……當時白發子只是咧笑，大人怪誰都怪不到暖樹頭上嘛。不過柳勖執意掏錢，說不然他就在外邊等著陳平安返回山中，暖樹拗不過這位神嚴肅的騾馬河柳氏劍仙，只得暫時收下那袋子神仙錢，手很沉。

肯定不是雪花錢或是小暑錢了。

柳勖返回集靈峰，很快就告辭離去，婉拒了黑小姑娘一起送客下山，單獨重返牛角渡，登上長春宮那條渡船繼續南游。

不過臨別之前，柳勖邀請“同鄉”的小米粒有空就去騾馬河柳氏做客，說自己家族那邊都覺得啞湖酒水好喝，對能夠在落魄山擔任護山供奉的周護法很是仰慕，與有榮焉。

這可把小米粒高興壞了，將棉布挎包里的小魚干一腦兒塞給柳劍仙，說帶在路上當下酒菜，柳勖沒有客氣，說以前在酒鋪，二掌柜就常說拿我家山上的小魚干佐酒，獨一份，滋味絕無僅有。

等到暖樹將那只錢袋子給韋賬房，結果韋文龍一打開，才發現除了上邊確是谷雨錢，下面竟然全部是價值連城的金銅錢。

仔細清點一番，有三十六顆形制古樸的金銅錢，與小鎮當年的迎春錢、供養錢和勝錢，還不太一樣。

白發子嘖嘖稱奇，連連夸贊騾馬河柳氏真有錢，柳劍仙真厚道，老祖朋友的本事，沒的說！

貌似是一整套“北斗叢星三十六天罡”金銅錢，一面銘文星名和一句吉語，底部雕刻有城池廓，一面雕刻天象星圖和一位霞繚繞的坐鎮神將……看書駁雜如韋文龍，都不清楚這些金銅錢的來歷、鑄造緣由，估計可以問一問當下正在別府邸待客的崔東山，但是顯而易見，這些品相極佳堪稱“品”的古舊金銅錢，價格遠在一般的金銅錢之上。

先前柳勖在山門口那邊，看到了一個神出鬼沒的青衫中年人，與柳勖抱拳笑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見過柳家主。”

本來一聽說北俱蘆洲騾馬河有人來落魄山了，姜尚真就開始在大風兄弟的山腳宅子里邊躲著不見人了，等到他翻開某本賬簿仔細盤算一番，不對啊，我當年又不曾招惹任何一位騾馬河柳氏子，柳氏只是與近鄰三郎廟袁氏關系好，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沒理由躲著不敢見人。所以在這邊守株待兔，等著柳勖現。

柳勖停步抱拳還禮，“騾馬河柳勖，見過姜老宗主。”

若非姜尚真在桐葉洲一役，無愧“劍仙”二字，讓北俱蘆洲山上對此人印象改觀不，柳勖還真不樂意停步打聲招呼，否則按照家鄉那邊土話說，你有錢就有錢，境界高你的，我不粘牢你就是了。何況柳勖再不覺得人言可畏，終究多一事不如一事，實在是不愿沾一黃泥，畢竟要是被北俱蘆洲曉得自己與姜尚真同桌喝過酒，騾馬河柳氏的名聲就算完蛋了。

所以當姜尚真說要給柳勖送一程至牛角渡，柳勖斬釘截鐵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只說如今北俱蘆洲，每每提起年輕，都小有憾，總有一種白璧微瑕的覺，怎的讓姜賊當了記名供奉。

不過很快就幫著年輕找補理由，想必當年落魄山是真缺錢，才會被財大氣的姜賊鉆了空子，在那落魄山尸位素餐，有此可見，陳山主當年在家鄉開山立派之初，是何等不容易，肯定是窮的揭不開鍋了，只是姜賊那廝的臉皮也太厚了，連本帶利賺了錢就可以滾蛋了啊，死皮賴臉留在山上，禍害陳和落魄山的大好名聲作甚？

如今只要有訪客來到落魄山，能夠在山門口落座喝茶，或是上山喝酒的，落魄山這邊都會贈送一枚昔年龍象劍宗鑄造的劍符。

柳勖以心聲說道：“勞煩姜老宗主與陳山主捎句話，那袋子神仙錢，是我柳勖的個人賀禮，之后落魄山與柳氏的買賣，另算。”

那袋金銅錢，是騾馬河柳氏得到了柳勖飛劍問詢，火速飛劍回信一封，寄給柳勖的。

姜尚真點點頭，“小事一樁，樂意效勞。”

鄭大風坐在仙尉道長邊的一條竹椅上邊，合上書籍，笑道：“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老男人。”

姜尚真點頭道：“騾馬河柳氏，足夠寫十幾本江湖傳奇小說了。”

鄭大風驚訝道：“這家伙竟然是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的當代家主？”

一拍腦袋，鄭大風嘖嘖稱奇道：“想起來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曾想寫出那麼一塊無事牌的劍修，大才子啊，出門的時候竟然如此裝束。”

姜尚真笑道：“所以才會與山主投緣。”

當時在大驪京城的那張酒桌上，陳平安將三顆金銅錢放在桌上。

“柳勖，你有沒有這種金銅錢？騾馬河柳氏肯不肯賣？”

“我手頭沒有，但是騾馬河柳氏只要有庫藏，就絕對肯賣。”

“不為難？”

“換別人問這種問題，騾馬河柳氏就不待客了。你走一個，自罰一碗。”

買賣歸買賣，劍修與劍修。

在大白鵝的私宅，崔東山拉著大師姐裴錢，正在待客符箓于玄。

君倩和白也好像副陪一般。這讓老真人寵若驚，這趟寶瓶洲落魄山之行，賺大發了。

浩然天下歷史上，能夠同時擁有正宗祖庭和上下兩宗的仙府，寥寥無幾。

于玄的桃符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老真人名義上是來找裴錢的，當年在金甲洲，看到裴錢在打掃戰場，老真人對小姑娘印象相當不錯，是個取財有道的本分人。

此外還有兩個原因，來落魄山這邊見一見同為客人的虎頭帽年，歲月悠悠，于玄與這位人間最得意，竟然一次正兒八經的閑聊都不曾有過，總得補上。再就是老真人想要見識見識那位自封“落魄山小龍王”的景清道友，之前在天外星河，老秀才大致說了一些青小的功偉績，這就讓于玄很興趣了，多大膽，才敢當面稱呼鄭居中一聲世侄。

陳靈均原本是不愿意跟著大白鵝一起招呼符箓于玄的，畢竟這位中土神洲德高重的老真人，就在那本《路人集》的最前幾頁。

結果老真人點名要求景清道友一起小酌幾杯，這讓青小當場傻眼，著頭皮落座，坐姿那一個板板正正，于玄偶爾主搭訕，回話的時候，陳靈均視線飄忽不定，絕對不與老真人對視，能用兩個字說清楚一件事的，絕不說三個字。

這就讓老真人難免心里邊犯嘀咕了，難不老夫在落魄山的風評不好？

不能夠啊，記得裴錢當時離開戰場，曾經誠心言語幾句，說自己師父曾經親口對說了句“符箓于無雙，殺人仙氣玄”，這個評價，不低了吧？

以至于這些年自家三座宗門的山水邸報，都開始頻繁借用、照抄這個說法了，據說外界也是極為認可的，覺得此說不俗，用在老真人上，真是絕配。

于玄好奇問道：“崔宗主，那艘劍舟？”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笑嘻嘻道：“是某個老王八蛋預留給我先生的賀禮，哈，被我這個學生給截胡了，正愁如何跟先生解釋才能不挨板子呢。”

確實是繡虎送給小師弟陳平安的宗門賀禮，早就將這艘“丙丁”劍舟從大驪軍伍序列中離出來了。

先生的，就是學生的。上宗落魄山，畢竟不是劍道宗門，于是就這麼被崔宗主給挖了墻角。

劍舟此，功效與那座陪都大上空的仿白玉京截然不同，后者專殺大修士，前者卻是昔年蠻荒軍帳妖族在戰場上的噩夢，只要劍舟預先確定了戰場位置、經緯坐標，懸停戰場之外的一艘龐大劍舟，只需一隔空齊，就可以針對距離千里之外，進行無比確的定點清理某地，集飛劍如暴雨降落大地，方圓數十里之的戰場，一掃一大片。

當戰場之外同時懸停三十艘大驪劍舟的時候，大雨磅礴，數以十萬計的飛劍攢，幾乎可以涵蓋千里之地。

崔東山問道：“于老神仙這次做客我們家，是先放高利貸，再登門討債來了？”

于玄神尷尬，擺擺手，“沒有的事。”

裴錢滿臉疑，放什麼高利貸？老真人這是放到自己師父頭上了？

一直正襟危坐當啞的陳靈均佩服起自己的先見之明，看看，這些《路人集》前邊的高人前輩，兇不兇？

這都親自登門索要錢財來了，頭一遭的稀罕事！

虧得自己沒有因為僥幸高攀了流霞洲青宮太保的荊蒿荊老神仙，就得意忘形，翹了尾。

回頭就在冊子上邊添上幾句，將桃符山在的五座中土宗門全部圈畫起來，旁白批注一句繞道而行。

崔東山鬼鬼祟祟向虎頭帽年。

白也淡然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顯然是不愿意被崔東山狐假虎威。陳山主既然敢跟于玄和桃符山借高利貸，當然就得還錢。

君倩點頭道：“哪怕是從指甲里摳出來的錢也是錢，白也這句公道話，還是在理的。”

于玄愈發神尷尬。

敢你們倆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呢。

先前在天外，自稱是“手邊剛好有三百顆金銅錢”的鄭居中，借給陳平安，用以臨時抱佛腳，提升本命飛劍井中月的品秩，但是可以用一比十的折算方式，換算三千顆谷雨錢償還這筆債務，每年三分的利息。

只是陳平安當時需要五百顆金銅錢，所以于玄就跟著掏出了三百顆，雙方約定說好了是以易，不折算谷雨錢，利滾利，同樣是每年收取三分利息。所以崔東山說這是放高利貸，確實沒有冤枉老真人。

只是按照陳平安的設想，山中泉府就有三百顆金銅錢的庫存，就當求個無債一輕，必須趕還上這筆“人債”，只是實在不放心飛劍傳信寄，畢竟某些不怕犯忌的山上野修喜好截取飛劍，陳平安就打算讓謝狗帶著這筆巨款，由親自跑一趟中土桃符山填金峰。至于自己欠下白帝城的三千顆谷雨錢，算不得什麼燃眉之急，只說韓俏主與陳平安買書一事的相關收益，相信很快就可以補上這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