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廷昀沒接老爺子的茬兒，平心靜氣地走過去，在八仙桌邊坐下。

老爺子板筆直，站在一邊回頭瞪著他。

霍老爺子口中所說他“手上的人和事”，自然不是指霍氏的公司。他指的，是他養的那一群烏合之眾，各懷本事，遇事十分好用，但不太見得了。

霍廷昀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來看著老爺子，微微一笑：“霍晉今年五十八歲，就算他今年能生孩子，二十年以后，勉強能頂用吧。”

他微微傾，一臉真誠：“二十年以后，您都一百歲了。如果您還活著的話。”

他喝干小小茶杯里的茶，垂著眼：“所以您手上的那些人和事兒，早晚都是我的。”

霍廷昀是第一次在老爺子面前展如此狂妄的一面。

慧姐在一邊站著，臉都嚇白了。

然而老爺子竟沒生氣。

他盯了霍廷昀一會兒，慢條斯理坐回主位，拿起兩個油發亮的大核桃在手里轉來轉去。

今天他從霍廷昀貌似平靜的神態里，看出了不同尋常的乖戾和不羈。這種似曾相識的沖勁兒，他還中意的。

“當然，您要真是舍不得給我用也沒關系，我就出去自己搜羅，不過是多花點時間罷了。”霍廷昀語氣淡淡地說，“但我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胡扯，現搜羅的人怎麼靠得住？”老爺子眼睛又瞪起來，“你著什麼急？我不讓你，是因為不到火候。那些人是柄雙刃劍，用不好要濺自己一！”

霍廷昀靠在椅子上，朝他笑了：“老爺子，這麼多年您煞費苦心調教我，不就是指我以后接了霍家這一大攤子，沖鋒陷陣把您的畢生心發揚大？如今卻要親手把霍氏最好用的武磨鈍了，您是不是……有點太為難我啊？”

祖孫倆這是第一次把話說得這麼開。

霍老爺子有多疼孫子，沒人看得出來，但他確實是把霍廷昀當做接班人來養的。霍廷昀還沒年，他恐怕就已經給他規劃好了這一生的路線。

那路線，是他當年沒有條件走的一條康莊大道，保證能避開所有岔路壑。

然而一旦走上那條路，霍廷昀便只能活霍老爺子的第二世，再沒有自己。

說不出是幸還是不幸。

祖孫倆靜靜對視著，霍老爺子的目漸漸平和下來，失去了那強和專制，整個人都似乎一瞬間蒼老了。

“把我那串鑰匙拿過來。”霍老爺子對慧姐說。

慧姐拿來一串鑰匙串，霍老爺子從上面解下一只小小的優盤，放到霍廷昀面前。

“我本來想著，趁著我還在，把他們洗干凈點兒，再給你。”霍老爺子停頓一下，“沾上這些人，再想心安理得高枕無憂，就不可能了。”

他敲一敲那只優盤：“名單都在里面，份、特長、喜好、把柄……有需要就直接聯系，不要人傳話。讓他們做事，不要說前因后果，不管不，錢要給到位。”

霍廷昀看著那只優盤一會兒，拿起來起就走。

“廷昀。”

老爺子住他：“爺爺老了，制不住你了。但不管你聽不聽，話我要說到。霍家這一攤子生意，不是那麼好接的，我在里面滾了四十年，還能全而退，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稍有不慎，就會把自己折進去。”

霍廷昀背對著他，靜靜聽著。

老爺子停頓一會兒：“我當然希你能把我的心延續下去，做得越大越好，但如果不能……霍廷昀你給我聽好！如果不能，什麼都可以舍棄，唯獨要保住自己，千萬別犯蠢，聽到了嗎？！”

霍廷昀還是靜靜站著，不回答也不回頭，片刻后大步離開。

*

法援中心辦公樓下突然一片喧嘩的時候，許贊正在復印間里印資料。

打印紙一張張從機里吐出來，整個屋子里彌漫著塑料和油墨的氣味。許贊習慣地站遠了，然后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是孕婦了。

站在窗邊發呆。樓下圍了一群人，哄哄的。

一個今年職的年輕人匆匆找過來嗎，臉驚慌：“許律師你在這兒，樓下有個老頭兒……好像找您……”

許贊不明所以，跟著下樓去。

樓下的人群自讓出一條通道。

“小許……”

“許律師來了……”

人群中間圍著一個跪在地上的老人，一破舊的臟，前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冤枉”。

老人聽聞許贊來了，竟一路爬過來，一頭撲在許贊腳邊，不停地磕頭：“許律師！許律師……求你繼續幫我孫子打司……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

他腦門上磕出了跡，和塵土混在一起，五都看不清楚，一眼去令人心驚。

許贊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了腳，那老人竟順勢歪倒在地上。

大門口涌進來好多看熱鬧的路人，拿著手機左拍右拍，竊竊私語。

許贊雖然現在反應不似之前敏捷，但也明白輿論當前必須有所表態，趕彎腰攙扶老人：“老人家您先起來，您別著急……您是哪位當事人的家屬嗎？”

老人卻似乎聽不進去的話，又急急忙忙從兜里掏出一大把零碎的紙鈔：“……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許律師，你別嫌……”

許贊眉頭輕蹙，本能地覺得有哪里不對，但還是接著安：“我沒嫌，您先起來，我們進去坐下說好不好？”

“我不去，我哪兒都不去，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一直在這跪著……我就，我就一頭撞死在墻上……”

老人執拗地坐在地上，灰蒙蒙的目里竟顯出一瘋狂來。

許贊有些束手無措，心跳劇烈。茫然地環視一周，竟沒人能幫。

這時，劉主任和程實一起從大門口走進來。

“怎麼了這是？”

單位門口哄哄，劉主任很不高興，皺了眉問。

程實掃了一眼地上的老人，又看看許贊焦急無措的神，瞬間明白了大概。他對劉主任使個眼：“還是先進去說吧。”

說完便彎腰扶起地上的老人，一邊朝樓里走，一邊低聲道：“我不管你到底想要干什麼，見好就收。”

老人被他強地架著胳膊，又被他語氣嚇到，一時沒了主意，乖乖跟著進了辦公樓。

四個人進了會議室，許贊這才看出來，原來是那個未年犯罪嫌疑人孫哲的爺爺。

“我不管，你既然接了我孫子的案子，就不能代理一半又撒手不干了，那誰給我孫子冤？”老人看著許贊，一臉不講道理，卻又藏著厲荏的倉皇。

劉主任笑瞇瞇地打著腔：“您放心，您孫子的案子，我親自代理，絕對不會讓他冤枉的。”

“不行，我就找代理，人家告訴我了，中途換律師不好，而且最認真最負責任！”

程實在一邊聽著，目一閃。

許贊端著紙杯進來，將水放到老人手邊：“您放心，您孫子的案子，我會繼續跟下去的。”

看向劉主任：“當事人都這麼說了，主任您就全我吧？”角微彎，出多日未見的愉悅笑意。

劉主任面難，他還記得孟巡那句模棱兩可的暗示。

程實突然說話：“劉主任，剛剛外面鬧那樣，再不讓許律師接，恐怕收不了場了。”

劉主任看看他，如夢初醒，他倒忘了程實背后那尊大佛。

*

差錯下，許贊如愿以償，又拿回了孫哲侵案的代理機會。

程實若有所思地看著扶著一灰土的老人，一邊輕聲安一邊送出門去。

片刻后許贊回來，朝程實淡淡點點頭：“程助理，剛剛謝謝您。”

程實住：“許小姐，能說兩句話麼？”

許贊站住了，猶豫一下，拐進旁邊的會議室。程實幫許多，即使在最卑微的時候也從未流輕視，對他始終懷著幾分激。

程實也走進來，關上會議室的門。

“許小姐，今天我來找您，霍先生并不知。我冒昧想和您澄清一件事，孩子流產的事，確實不是霍先生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