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上空厚厚的冬云，將日頭遮在后方，南城將軍府外的街巷間，卻陡然生出一太，熾烈的線迸發于明大神的雙眸，瞬間將周遭暗的天地照耀比白晝還要白晝的白晝，枯葉斑墻殘石獅舊臺階都蒙上了一層刺眼的暈，完全失去了原初的模樣，變得圣潔無比。

數十名以神堅毅著稱的銳弩手扔掉手中的勁弩，捂著自己的眼睛，慘呼著向地面倒去，凄厲飛舞的弩箭鳴的更加凄慘，在熾之中早已失去了方向，約可以見到樹上墻上到都是微的弩尾。

大街上集結的大唐玄甲重甲一片混，那些訓練有素的負甲戰馬，似乎應到了巷中那蓬熾白幕里蘊藏著的無上神威，嘶鳴著恭順地屈下了前蹄，驚懼地跪到地面，不知掀落了多騎士。

藏在遠坊市里的昊天道南門陣師更是臉蒼白，有數人前襟被鮮涂滿，他們并沒有到什麼天地元氣的反噬，只是因為識海里的極大惘然震和驚懼，神沖擊直接傷到腑臟——傳承自西陵神殿的妙神陣天羅陣，竟是本沒有辦法定位目標。

他們修的是昊天道，向天羅陣里灌注的是明力量，而明大神從到心皆是明，沒有一雜質，等若要用晶瑩剔的湖水去鎖死一團清水，本無法做到！

更遠朱雀大街上，無由刮起一場清風，深刻在石板里的朱雀繪像上的碎石礫被這陣風卷的到都是，來自帝國各郡的游客，被風沙迷了眼，被碎礫撲了面，下意識里低頭避開，或是以手眼。

即便他們沒有低頭沒有遮眼，大約也看不到，一道極清極淡近乎眼不可見的朱雀魅影，自石刻地面間招搖而起，雙翅一揮，卷落葉碎石，以難以想像的恐怖速度，剎那之間在長安城上空疾掠了一周。

可惜朱雀未能在長安城里發現任何敵人，九霄冬云之上傳來一道怒鳴。

李青山沉默站在將軍府外的巷街前端，聽著云上那道怒燥鳴，緩緩睜開閉的雙眼，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巷中，表變得愈發凝重。

游走于巷間的那道青龍，發出一聲不甘心的低，緩緩斂了氣息，化劍歸鞘。

朱雀沒能發現那個人的蹤跡，散布在長安城里的所有眼線也沒能發現那個人的蹤跡，大唐帝國布置的無數后手，竟就這樣被迫戛然而止。

長安城上方的厚厚冬云忽然漸漸散開，出久違的日頭，并不熾烈的輕輕地灑了下來，灑向人間千萬府邸寒宅，到都是。

那個人沒有出手，沒有展毫敵意與戰意，只是將自的明意散發出來，便像太灑下的線一般悄然逝去，難覓其蹤。

人間到都是明，你如何能夠尋找到明？

李青山抬頭向冬云間下的線，喃喃說道：“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師兄，我終于明白你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

……

紅袖招樓后的小院。

瑟大師盯著桌上不停搖晃的燭臺，滿是細小皺紋的眼角微微抖，似乎在思考某個極為重要的決定。

水珠兒姑娘斜倚在他的懷中，細長的睫微微抖，滿臉困不解，但看著老道的凝重神卻不敢發問。

為什麼大白天的卻要把燭臺點亮？莫非……這位包括簡大家在整個帝國都沒誰敢得罪的神符大家，在這些日子始終不肯真的飲水得趣之后，竟生出了某些奇怪的心思興趣？

看著燭臺上漸漸積起的燭淚，水珠兒的有些僵，心想這等趣自己倒是聽過不，但卻是從未親自做過，也不知燭淚落到上會的痛，還是真的別有意趣，有心想要拒絕，但又哪里敢說出來。

忽然間，桌上的燭火驟然間大放明，把房間照耀的纖毫畢現，水珠兒被嚇了一跳，險些從瑟上跌了下來。

瑟大師盯著暴燃復斂的燭火，瞇著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寵溺地在水珠兒盈的上了一把，聲音微啞說道：“過后這些日子，我有些事要做，大概不會常來，若……今后有什麼事，是你家簡姑娘也解決不了的，你去南門找我師弟。”

現如今水珠兒早就知道這位老道的真實份，自然也知道他口中說的師弟便是大唐國師李青山，驟聽此語，明白今后等若另覓了一座極厚實的大山，不免有些驚喜，但接著便生出無限惶恐，心想這話聽著怎麼有幾分代后事的覺？

歡場之上無真，更何況瑟與水珠兒之間年齡、份地位相差太大，然而不知為何，水珠兒看著老道猥瑣的臉，竟看出了幾分酸楚與不舍，下意識里手抓老道的道袍領口，渾然忘了平日自己最厭憎這件道袍上的油漬與污垢。

……

……

穿著一件滿是污垢的厚棉襖的老人，負手于佝僂的子后，慢條斯理地走在東城的街巷中，棉襖上還散發著極淡的酸辣面片湯味道。

正如先前在將軍府外與李青山的對話里所說，只要夫子不在長安，他就是明，唯一所忌便是長安城這座大陣，然而他不是邪祟，他心存善念，他道心純凈明，縱使所行所施在全世界看來都十惡不赦，但他依然堅信自己明。只要長安城這座大陣沒有全面發，起于明的朱雀神符又如何能發現他？

然而修行到他們這種境界的人，即便不能明悟世間天地元氣流的最深規律，卻已經開始有某種天人之間的應，能夠明晰時間河流的前方會出現什麼。

老人覺到自己會死在長安城，而且這種覺越來越強烈，他仿佛已經看到冥界的使者開始在長安城里替自己挖掘墳墓，只是不知道墓碑上會寫些什麼。

生命結束并不見得都是悲哀的事，但正像瑟對人世間有所留，他對人世間也有所憾——當年他曾經一只腳過門檻，看到那邊神妙的世界，卻被某些存在無地收了回去，他不甘心，所以他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收一個傳人，留下自己的缽，讓自己的傳人日后代替自己去清楚地看看那個世界。

神符師擁有真正傳人很難，明大神想有個真正傳人也很難，瑟現在有了寧缺，所以他沒有憾，而他還沒有，他甚至以為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也不會有，直到他來到長安城，來到臨四十七巷，看到桑桑。

老人站在老筆齋門檻外，看著鋪忙碌的小侍，心中不盡贊嘆喜悅滿足，甚至地快要流下淚來，覺得自己此生雖然屢次違背昊天意旨，但至在人生的最后階段，昊天還是仁慈地賜予了自己最珍貴的禮。

世間再沒有比這個小姑娘更適合做明大神傳人的對象了，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第二個比更干凈、沒有一雜質的人。

老人過門檻，走進老筆齋，對著忙碌的小姑娘躬一禮，說道：“你好。”

桑桑轉過來，把手中的大抹布放到桌上，回答道：“你好。”

這些天早就注意到這個看著很可憐的孤苦老頭時常出現在巷子里，齊三爺那邊的手下甚至曾經問過要不要把這個老頭兒趕走，但以為對方只是一個普通的怪老頭，所以拒絕了這個提議，甚至懶得再加以更多的注意。

老人問道：“你知道人和禽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桑桑沒有思考，直接搖頭答道：“不知道。”

然后抓起抹布，準備繼續抹桌子。

老人誠懇說道：“能不能試著想想？”

桑桑這次想了會兒，說道：“人比禽更禽，所以我們比禽更強大，所以我們可以吃禽。”

聽到這個回答，老人明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訝異問道：“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桑桑搖頭說道：“我說過我不知道，這是小時候爺告訴我的。”

老人慨說道：“你家爺想來也是個妙人，不是大惡人便是大善人。”

桑桑想了會兒，說道：“爺就是爺。”

話沒有說完，也沒有把話說完的習慣，對方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不關的事，的意思其實很清楚——兒子就是兒子，母親就是母親，哥哥就是哥哥，相公就是相公，爺就是爺——寧缺對來說，是不同于惡人善人男人人富人窮人這些定義概念之外的單獨存在。

老人沉默片刻后說道：“在我看來人與禽之間最大的區別在于傳承，禽不惜生死也要傳承的是自己的，而人類想要傳承的是神，相同點在于這種傳承都蘊含著極強烈的，都是想讓自己留在人世間的痕跡更久遠一些。”

稍一停頓后，老人看著小姑娘微黑的臉頰，神凝重說道：“如果傳承里的承載代表是世家的骨或是道統，那麼這種強烈甚至會變某種沉重的責任。”

最后老人總結道：“這就是所謂后事。”

桑桑睜著明亮的柳葉眼，看著前這個古怪的老頭兒，想了很長時間以為自己想明白了，認真問道：“你是不是想找個老婆生孩子？”

上下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樣，判斷對方的年齡，說道：“如果你確認自己還能生的話，東城人牙子那里有賣燕的，價錢不貴，而且好生養。”

老人一陣恍惚，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桑桑愣了會兒，微搖頭說道：“我不行，我不能……給別人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