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昊天南門觀，青樹濃花相映而。幽寂殿宇深，大唐國師李青山沉默很長時間后，看著對面那位骯臟老道說道：“我總以為這種方法有些問題。”

“什麼問題？”瑟大師看著案上的茶杯，想著那日離亭里的茶杯。

李青山說道：“寧缺極有潛質，但畢竟剛剛接符道，就像是一張任人涂繪的白紙，而那些符道妙傳承知識，乃是師兄畢生領悟所得，那數十本符文典籍，更是我南門數百年來積累的全部華。如今師兄一古腦全部扔過去后便不聞不問，有如在那張白紙上潑了一盆墨，絕對寫不出任何妙好字，只可能變一張墨臭黑紙。”

瑟大師沉默無語。

李青山無奈說道：“寧缺現在就是一個腹空空的小茶壺，剛剛被開啟了一道小口，師兄您便把一片汪洋強行注了進去，難道你不擔心他撐不住會壺裂而亡？”

“如果讓寧缺那小子知道你用茶壺這種東西來形容他，或許用不著傾注什麼知識汪洋，他就會氣的直接炸碎片。”

瑟大師笑了笑，然后神凝重看著李青山，說道：“寧缺是白紙，但是我所見過最大的一張白紙，在這樣的白紙上作畫，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沒有經驗更沒有把握，我只能把這盆墨潑過去，任他自行輾轉騰挪。既然無法用禿筆作畫，那讓這張白紙自己承墨做畫便是，至于最后能畫出什麼來，終究還是要看他的悟和毅力。”

“至于茶壺那個比喻……我承認把自己畢生所悟和南門數百年積累之華，在這麼短的時間打進寧缺的腦中，確實有可能讓他難堪重負，然而師弟你也必須承認，這種方法雖然簡單暴，但卻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只要他這個小茶壺不破，那麼終有脹出茶水的那日。”

“但這同樣也是最危險最不可靠的方法。”

李青山看著瑟大師，沉聲說道：“如果這張白紙來不及輾轉騰挪便直接被墨粘在地板上怎麼辦？如果這個小茶壺來不及從中出茶香怡人的茶水便裂無數塊怎麼辦？寧缺他不僅僅是你的傳人，他是夫子的學生，他還是陛下寄予厚的年輕人，我不明白為什麼在他上師兄表現的如此急迫，明明有很多更保守可靠的方法。”

“因為他著急，我也著急，這個世界好像也開始著急起來了。”

瑟大師抬頭向南門觀殿外北方的天空，悠悠說道：“十年為神符師？我這個學生野不止于此，我的野也不止于此，既然這個世界開始起來，我想很難給寧缺留下安穩保守修行的環境，最關鍵的是，我最近發現時間也已經不多了。”

李青山看著瑟大師蒼老的面容，沉默很長時間后傷說道：“原來如此。”

瑟大師笑了笑，有些艱難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在一位中年道姑的攙扶下向殿宇外走去。

李青山看著師兄蒼老的背影，忽然說道：“師兄，最近這段日子你就不要再到去玩了，多在觀里陪我說說話，說起來你我同門數十年，竟連一盤棋都未曾下過。”

瑟大師沒有回頭，笑著擺擺手，聲音微沙說道：“你又不是年輕貌的小姑娘，陪你說話下棋實在是太沒意思，放心吧，真到死的那天，我一定會回來見你最后一面。”

李青山收回目，看著桌案旁爐上壺噴出熱霧的小茶壺，默然無語，心想師兄你既然決意做烹沸茶水的爐火，那我只好也想些法子去幫幫那個小家伙。

瑟大師離開昊天道南門觀后，直接去了紅袖招，來到他最悉的那方小院之中。

水珠兒姑娘這時正在和自家婢數銀票，這些天賣湯帖的拓本，們就著實發了一筆小財，忽然聽得門響，看見站在院門口的那位骯臟老道，頓時驚喜起。

以往只是覺得這位道爺面相猥瑣，出手大方，所以耐著子招待，如今已然知道對方的真實份，哪里還敢扮拿喬，急忙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道爺來了。”

水珠兒姑娘深蹲一禮，顯得格外恭敬，本想著應該更熱些，只是想著這位道爺乃是傳說中那些神仙一流的人，實在是張的夠嗆。

瑟大師怪笑兩聲，手在的腰上擰了一把，說道：“知曉道爺份，也不用這般張，終究我還是要掏銀子的，所以還是該我討好你啊。”

水珠兒趁勢偎他懷里，說道：“道爺又來打趣人家，本想著道爺閑云野鶴，神仙總不會在凡間停留太久，只怕以后再也見不到了，正滿心憾來著。”

瑟大師大怒說道：“你這兒的脂味道可比符紙上的墨水味道好，我哪里舍得不來？”

……

……

往山崖走了沒幾步，便看見一個高約數十米的崖。口上方有鳥兒正在快速飛進飛出，崖外的緩坡上，建著一幢木制結構的二層小樓。小樓表面全是風雨斑駁痕跡和鳥屎痕，不知道在這片山崖之下沉默佇立了多個年頭。

離小樓還有段距離，寧缺便聞到了一悉的味道，臉微白問道：‘你聞到這兒味兒沒有？”

陳皮皮了鼻子，惘然說道：“什麼味兒？”

“這麼濃的味兒你都沒聞到？”寧缺盯著他的眼睛，聲說道：“黃州芽紙還有墨的臭味，我現在聞著這些味道就想吐，你怎麼還要帶我來這里？”

陳皮皮知道樓里那位老書生旁肯定有紙有墨，但他確實沒有聞到令寧缺臉蒼白嘔的紙墨味道。他手在鼻前撈了撈，心想這小子最近研習符道如瘋如魔，竟敏到了這種地步。

寧缺抬袖掩鼻，跟著他向木樓走去，離木樓越近，那些紙墨味道便愈濃，他便越來越難，最近這些天，他夜夜磨墨觀紙卻不得一筆，下意識里對這種味道產生了極大的恐懼和厭惡。

木樓下方有一片天的石臺，臺上有一方極大的書桌，桌上擱著堆積山的書卷。

在如山書卷后方，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書生。

只見這位老書生左手握著一卷舊書，右手提著一半禿的筆，他不時對著舊書哦兩句，不時提筆在紙上寫上數字，然后繼續看書，又不知是看到什麼妙，長長的眉便在風中飛了起來，面部表極為彩似起舞。

這位老先生看書抄書，專心致志心無旁鶩，無論是崖上方鳴飛行的鳥群，還是漸行漸近的陳皮皮與寧缺，都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仿佛他只要開始看書，那麼除了書籍之外的整個世界便瞬間消失了一般。

“妙哉！妙哉！”

老書生在書卷里又尋到一妙，用最快的速度將那些語句抄在紙上，然后將半禿筆塞進中了，仿佛吃到了人世間最妙的味道，竟是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寧缺看著這位老書生，愕然回首看著陳皮皮，說道：“他確實是在讀書，但讓我看他讀書，對我修行符道有什麼幫助？”

“大師兄有一次曾經對我們說過，很多年前夫子發現這位老先生其實極有修行潛質，然而卻被這位老先生直接拒絕。”

陳皮皮看著書桌后方如癡如狂讀書抄書的老先生，無奈聳肩說道：“因為在這位老先生看來，人世間只有讀書才是有意義的事，修行什麼的，實在是太耽擱時間。”

“這位老先生除了讀書別的任何事都不會做，也不屑做，連夫子拿他都沒有辦法。而且他的脾氣非常暴躁，只要有人打擾到他讀書，他便非常不高興。如此年歲久了，后山里便沒有人理會他，就連脾氣最好的大師兄都懶得和這個人打道。”

寧缺看著如山書卷后方的那位老先生，同說道：“這大概就是讀書讀迂了。”

“你這話太客氣。”陳皮皮搖頭說道：“這位老先生拒絕夫子帶他進修行道的請求后，二師兄曾經下過一句評句：此人讀書讀了傻。”

寧缺笑了笑，但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回頭著陳皮皮猶豫問道：“慢著……你今天專門帶我來看這個讀書讀傻的老先生，難道是想通過這個例證告訴我，我這些天研習符道研習的如癡如狂，再這樣下去最終也會變這樣的傻？”

“正好相反。”陳皮皮帶著他向石臺上走去，說道：“雖說我們都很討厭這位老先生，但同時也很佩服這位老先生，我帶你來看他，就是想告訴你，你自以為可以傲視同儕的堅毅用心刻苦，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做到，而且比你做的更好。”

寧缺有些不明何意，隨著他向石臺上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除了這位老先生，書院后山里還有輩份更高的人嗎？我們有沒有師叔？”

“以前有位小師叔，聽說是世間最生猛一流人。”

陳皮皮回頭說道：“不過很可惜，只有大師兄和二師兄見過。”

……

……

上得石臺，陳皮皮對如山書卷后方那位老先生行了一禮，笑著說道：“讀書人，好久不見。”

寧缺在他后跟著行了一禮，聽著讀書人這稱呼不覺得有些好笑。

讀書人充耳未聞，仿佛本沒有看到他們二人來到了自己前。

陳皮皮大聲再道：“讀書人！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從樓側傳進崖，幾番回之后傳回，顯得格外清響亮，把崖上方那些忙著筑巢或是別的家務事的鳥群驚的滿天飛，一陣尖鳴。

讀書人這才醒過神來，惘然抬起頭看著書桌前不知何時多出的兩個人，忽然間表驟然一僵，眼中出厭憎之，沙聲吼道：“又來做什麼！快走快走！不要又來打擾我看書！”

陳皮皮看了寧缺一眼，聳了聳肩，然后向讀書人笑著說道：“我帶小師弟來給你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你小師弟又不是書！”

讀書人手把臉上飄的花白頭發抹到后方，看著陳皮皮憤怒說道：“上次你們說書院要收個小師弟，得有個長輩在場表示莊重，非把我騙到山頂上去呆了整整一夜，這次怎麼又來了個小師弟？難道你們又想騙我去山頂上呆一夜？”

“蒼天啊！大地啊！”

他像看著殺父仇人一般看著陳皮皮，神極為厭憎，眼神極為幽怨，嚷道：“一夜時間我要看多書你知不知道？”

陳皮皮沒好氣嚷道：“那天去山頂你帶了七本書，難道還不夠你看的？”

“山頂上又沒燈！”

“山頂上星比燈更亮！”

“讀書這種事不是用日就是燈，星哪里能用！”

“星為什麼不能用？”

“沒覺啊！”

“你讀的到底是書還是覺？”

“蠢貨！讀書當然要有覺才能讀的高興！”

“白癡！星下談都有覺，讀書怎麼就沒覺啦？”

二人在書桌旁互噴唾沫對吼，寧缺在一旁早就已經聽傻了。這時候他才相信這位讀書人真是把腦袋讀迂了的那種人，也才相信書院后院的師兄們對這人果然不怎麼尊敬。

讀書人氣的滿臉通紅，膛不停起伏，他年老弱，吵起架來明顯不是陳皮皮的對手，而且他很快便反應過來，陳皮皮今天專程來找自己吵架，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讓自己分神無法專心看書，自以為猜到陳皮皮的險惡用心，他哪里會讓對方得逞？

“我不和你說話了！”他悲痛說道：“這麼多的書不抓時間怎麼讀的完？你知道你這是在做什麼？你是在謀殺我的生命，毀滅我的人生！”

說完這句話，讀書人果然不再理會陳皮皮的言語攻擊，低頭專心看書抄書。

寧缺看著樓書架上麻麻的書籍，眉頭微微皺起，說道：“此間藏書雖多，但若專心去讀，幾年功夫怎麼也就讀完了，就算加上書院舊書樓里的書，也不至于讓他如此痛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