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看著前半盞冷茶，專注思考大師此時的講話神，竟有些定的覺。

瑟大師微微一笑，抬起枯瘦的手臂，食指在前的空氣中極簡單的畫了畫。

離亭中的空氣驟然變得干燥起來，一蓬微弱的火苗神奇地莫名出現在寧缺眼前，然后噗的一聲消失，唬得他差點兒從地上跳起來。

瑟大師微笑說道：“你那位朋友說雪山氣海是弦，這個說法不錯。符的線條也可以認為是弦，彈一首天地能懂的曲子，但我還是以為用文章來形容更準確，符不止讓天地聽懂旋律的妙，還可以更清晰地傳意表達想法，于靜之外另覓更細致的差別。”

說完這句話，瑟大師再次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畫了六道。

寧缺只覺得有一意，從大師指頭畫破的空中無由而升，然后撲面而來，啪的一聲輕響，他下意識手去，發現臉上竟是漉漉一片，仿佛剛剛洗過。

“不同的念力，不同的線條，便可以寫一篇截然不同的文章，引發截然不同的效果。”瑟大師看著像花癡一樣不停臉的寧缺，笑著說道：“我教你符道，便是要教你如何寫文章。”

“文章怎樣寫？在學習前賢經典，知天地元氣規律之后，怎樣在紙上落下最后一筆，讓天地元氣知曉你的心意？最后的這個步驟沒有別的任何取巧，又或者說只能取巧。巧字何意？指的便是天賦，你能寫出來，便能寫出來，你寫不出來，即便日夜不睡浸在大河那片墨池里，終究還是寫不出來。”

瑟大師看著寧缺說道：“符道最后實現的那一筆靠的就是天賦，天賦是昊天賜予我們最珍貴的禮，只有極數人能有這種幸運，而你就有這種幸運。”

“這……好像太難了些。”

寧缺的緒有些茫然，見到神奇然而卻不知神奇如何發生，大師說來說去說到最后還是走回了形而上的老路，沒有聽到任何有可作的指導，天賦這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更何況還是要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去實現最關鍵的那一筆？

“如果符道最終靠的是天賦，那麼人世間第一個發現符道的修行者，看到天地間的符紋痕跡，下意識里臨摹取意，寫出第一道符，按照您的說法，符道無法傳承，那麼他如何能把……”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繼續說道：“把這種文明傳下去？”

瑟大師沉片刻后說道：“雖然符道無法傳承，但符道的神可以傳承，文字能記載思想便能記載往事。最早的那位符師如何發現寫出第一道符，想來必然是種巧合。”

“或許無數萬年前，那位大修行者走到某種崖前，看著山石裂忽然心有所中，凝念于腰畔劍中，隨意一揮便凝了那片山崖元氣于其。”

“第一道符必然是巧合是自發的存在，而當那位大修行者發現那些劍痕所蘊藏的之后，他必然會再次嘗試，如果他再次功，那第二道符便不再是巧合，而是自覺的存在。”

寧缺問道：“但也有可能那位修行者這一生都沒有寫出第二道符。”

瑟大師看著他說道：“第一位修行者沒有功，還有第二位修行者，還有第三位第四位，天地之始無窮無盡，修行者無窮無盡，前仆后繼不停探索世界的，那麼便一定會有功而自覺的那位先賢，而這毫無疑問是必然發生的事。”

寧缺點頭教。

瑟大師說道：“相同的道理，符道不能傳但符道神能傳。那位修行者死之前肯定會告訴自己的弟子，他的弟子會再去試，有可能功，有可能失敗，甚至有可能那一脈就此斷絕。但我相信再過無數年，又有大修行者發現符道的，再傳給自己的弟子，那位弟子再次嘗試，如果他功，便會再次往下傳承，直至最終有一脈功，傳承到了今日。”

寧缺抬起頭來，慨說道：“真是大浪淘沙，不知有多大修行者的本事沒能傳承下來。”

“這不是大浪淘沙，而更像是在攀登一座永遠攀不到頂的山峰。有人在山腳下就被迫停下了腳步，有人登到了山腰，卻被山風吹落懸崖，而符道傳承到今日，已是到了現時現刻的峰頂，只是若你往未來去，才會知道這座山峰還有無限高。”

瑟大師看著他嘆息說道：“符道出現的太難太艱辛，傳承到今日則已經無法用艱辛二字來表容，直似一夫當關般悲壯，所以當我發現你有潛質，才會如此激，而你既然幸運地擁有這種潛質，一定要珍惜，不止為了你自己珍惜，也是為了符道本而珍惜。”

寧缺聽到了不盡滄桑慨蕭索意，微僵，仿佛看到無數萬年間的那些畫面。

……

……

遠古，一位穿著皮的部落巫師，在主持完一次祭天儀式后，來到崖里休息。那位部落巫師一邊唱著意味難明的歌曲，一面揀起塊紅石塊在壁上畫了一幅畫。

那位巫師本想描述今天那堆火燃的特別好特別漂亮特別紅，然而沒有想到，那幅畫只完了一大半便在壁上燃燒起來！

巫師咿咿呀呀驚呼連連，狼狽地叩倒在地，對著燃燒的圖畫不停磕頭，部上的皮因為恐懼而不停抖。部落里的人們，聽到巫師的尖聲紛紛沖進了崖，然后他們也看到那幅燃燒的圖畫，恐懼地集跪到在地，哭著喊著以為是某種邪崇。

巫師是部落里最有智慧的人，他清醒冷靜下來之后，把所有人都趕出了崖。燃燒的圖畫漸漸熄滅，他看著壁上殘留的焦黑痕跡，猶豫了很長時間后，張地出手指輕輕，漸漸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轉在里找到先前那塊紅石塊，抖著試圖重新畫出那幅畫。

那天之后，巫師再也沒能畫出燃燒的圖畫，但他已經為了高原周邊最了不起的巫師。

……

……

中原與荒原一場大戰，無數人死去，水浸進黑的原野，把草與泥都浸泡了辣椒般的東西，一名來自岷山的修行者沉默地蹲在原野上，看著前弟弟的，手里拿著不知道從哪里揀來的樹枝，漫無意識地在泥間畫著。

在他后不遠，黑紅的荒原土地仿佛活過來了一般，不停地拱起掀開然后四散，無數蚯蚓昆蟲驚惶四散，仿佛那下面有條變異的大蚯蚓。

……

……

有弟子捧著老師留下來的符文原本，在黃紙上不停抄寫，從年抄到老年直至白頭，后的黃紙把房間全部堆滿，蛛網結在梁上，他還在不停抄寫。

有人坐在鐘離山高崛的峰頂，懷里抱著畫板，旁擺放著各料，看著山間流云，從清晨畫至黃昏，然后再迎來日出，冬去春來夏無言，他還在不停畫著。

從遠古到如今，那些極幸運或誤打誤撞進符道的人們，還有那些想要掌握符道的弟子們，他們不停地臨摹天地間的痕跡，不停冥思苦想心中的那篇文章，他們把房中的紙寫完，把筆寫禿，把江山畫盡，把水池染黑。

也許功，也許失敗，但他們一直在拼命的努力和嘗試，也正是因為這種拼命的努力和嘗試，昊天賜予人類的這份神禮，才沒有被完全收回去，而是險之又險地傳承到了今日。

……

……

“每個符師，都有義務把自己平生所學傳承下去，或者說這是我們不能抗拒的責任，因為那些前賢正是這樣做的，他們用盡了所有的氣力與神，才讓我們的世界里依然有符道。”

瑟大師看著低著頭的寧缺神凝重說道：“能找到你這樣一個傳人，我這輩子便已經滿足了，然而令人到悲傷的是，符道的傳承正如先前所說，只能傳承其神卻無法傳承其技法，所以符道的神能否不在我這線上斷絕，終究還是要看你自己。”

寧缺俯行禮，應道：“我一定爭取不讓大師失。”

“失？什麼是失呢？如果我只希你能傳承符道，那麼我相信你一定不會令我失，因為我有一雙神符師的眼睛，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并不是難事。”

“但我對你的希絕不僅限于此。我總以為冥冥間有種力量在限制符道的傳承，要知道包括我在，世間出現過的神符師都無法將符道二字真正看破，既然我們都無法看破，自然無法將符道最核心也應該是最簡單的道理傳承下去。”

“我年齡太大，已經沒有辦法過那個門檻，如果日后你有機會邁過那個門檻，那我相信符道的傳承將為一件容易的事。到那時以符書大道，揮手山河……這聽上去仿佛是神跡，但我堅信總有一天人可以做到這件事，而這也應該是符道必須做到的事。”

瑟大師看著他，靜靜說道：“寧缺，我希你能為那樣的人。”

失有多沉重來自于寄予的希有多大，寧缺如果不想讓瑟大師失，便必須背負起這沉重的希，他怔怔看著對面，覺得自己的肩頭仿佛被安上了兩座大山。

“我能為那樣的人嗎？”

“你必須為那樣的人。”

寧缺看著瑟大師蒼老而傷的面容，忽然開口說道：“大師，請教學生最基本的東西。”

瑟大師盯著寧缺的眼睛盯了很長時間，滿是皺紋的臉上慨之盡去，漸有笑意浮起，老懷安，和聲說道：“萬里之征程，起于腳下，祝你一路順風。”

……

……

“怎樣才能畫出符來？”

“你首先要知天地元氣，越細膩越好，然后據看到的畫出天地元氣流淌的痕跡。”

“看不到怎麼畫？”

“修行者看世界，從來不會用眼睛去看。”

“那就是覺？”

“不錯，憑覺去畫。”

“隨便怎麼瞎畫都行？”

“那你先把自己眼睛給瞎了。”

瑟大師沒好氣瞪了他一眼，手從后拿出幾本書扔給他。

寧缺險些被砸死。

因為他接住的不是幾本書，而是幾十本書，每本書都很厚，加在一起似乎比陳皮皮還要更重一些，也不知道這個老道士什麼時候從馬車上搬了過來。

寧缺拾起一本書翻開，看著首頁上那些蜿蜒起伏的線條，發現并不是文字，模樣如此丑陋也連象派畫都算不上，怔然問道：“這……就是符？”

“不錯，這是我這一生收集到的符文，其中大部分是道符。”

瑟大師給自己倒了杯茶潤了潤嗓子，抬起頭來繼續說道：“這些都是前賢智慧的結晶，你以后參詳天地痕跡的同時，不要忘了參考這些符文。”

“先前就說過，這些是前代符師用他們的文字寫出來的只屬于他們的文章，你就算抄襲的本事再強，能把范文全部默寫一遍，但閱卷老師還是看不懂。”

寧缺憾說道：“我知道，閱卷老師姓天名地，是個文盲。”

接著他不解問道：“既然不能抄襲，我學習這些前代符文有什麼用？”

“如同知天地自然之符一樣的道理，這些符文對你來說只是借鑒，你不能被這些痕跡束縛住想像力，而應該通過觀察忘記這些痕跡，領悟其神，最終找到你自己適用的痕跡。”

忘記痕跡領悟神？這不就是忘其形存其意？寧缺頓時想到這一年里在舊書樓觀書的過程，不由震驚的無法言語，原來自己搞出個永字八法就應該用在這種時刻！

瑟大師看他震驚神，蹙眉問了兩句。寧缺沉默片刻后，老老實實把自己在書院舊書樓里看書的過往稟告給大師，然后還提到了湯帖的由來。

“我那日發現用永字八法可以勉強看懂一些符師留下來的文字，因為喜悅所以去紅袖招里喝酒慶祝，結果便喝多了，才會寫了那張湯帖。大概酒后無思，永字八法領悟到的些許筆意，全部寫進了那張帖里，才會了大師您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