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雖然好奇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師為何前來,但既然他不說,自然也沒有誰方便去問,略一沉默之后,便有人又開始輕聲議論起山頂的靜來。
絕大多數人驚嘆于寧缺藏了如此強大的實力,但依然堅定地認為,能夠獲得最后勝利,功進書院二層樓的,必然還是隆慶皇子。
瑟為神符師,境界何等高妙,議論的聲音再輕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想著寧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進二層樓,甚至只差一步便真的要進二層樓,那自己苦苦尋覓了半輩子的傳人豈不是要變鏡花水影,心不由糟糕到了極點。
便在這時,莫離神淡然說道:“我西陵一脈從不認為皇子會輸給任何人。”
“寧缺這小家伙我倒知曉一些,若要說些旁門左道確實有些水準,可若想要二層樓……”瑟重重一拍案幾,厲聲喝道:“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均自想著大唐昊天南門向來與西陵神殿面和神離,甚至可以說背心離德,為何今夜在如此重要事務之前,瑟竟會站到西陵神殿一邊?要知道這位可是大唐國師的師兄,難道他的這番表態有什麼重要含義?
瑟哪里想到自己的真心話,會惹來眾多猜測,氣鼓鼓地揪著頜下胡須,不肯再發表任何看法。李沛言看著邊的老道人,蹙眉想著,莫非是皇兄在宮里知道今日二層樓開啟一事出了寧缺這個變數,所以特意派瑟過來表明態度?
便在這時,又有一輛馬車疾駛而,從車上走下來的人又惹來好一番議論。
李漁看著那名慈眉善目的太監總管,蹙眉問道:“老林頭,你這是來做什麼?”
大唐皇宮太監副總管謙卑一笑,說道:“稟殿下,奴才奉陛下的旨意過來看看。”
李漁招手示意他上前,低聲音問道:“這是鬧什麼玄虛?”
林公公低眉順眼輕聲說道:“陛下想見一個人,所以讓奴才在這兒侯著。”
“父皇要見誰?”李漁驚訝問道。
林公公微笑說道:“一個書院學生。”
說完這句話,林公公看見了坐在旁邊的瑟,神驟然一冷,說道:“大師,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瑟沒好氣瞪了他一眼,說道:“我要到哪兒,需要向你報告?”
林公公皮笑不笑說道:“奴才只是一個太監,哪有資格管一位神符師去哪兒?只是陛下有句話要我帶給您。陛下說,國師大人十幾年前在香坊外面算命騙了他幾百兩銀子,現如今陛下欣賞的人才,國師大人居然也敢瞞不報,這件事陛下等你們南門做個待。”
瑟聽著這話愣了愣,陷苦苦思索。他震驚想到,莫非陛下也知道了寧缺的本事,想要和自己搶徒弟?這可如何是好?現如今有可能要和書院爭人,已經令他極為為難,難道還要再和大唐天子先爭一?師弟說隨便整,這個隨便里難道還能包括陛下不?
場間眾人有意無意間看著這兩位突然到來的大人,瑟神符師自然不需再提,那位林公公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監總管,此時竟是帶著陛下旨意來此,又是怎麼個意思?
……
……
桑桑跟著瑟進了書院,本沒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時便離了前坪,悄無聲息順著書院建筑間的幽巷,向后方走去。
走過那片地,走過燈火全熄的舊書院,走過那片的樹林,走過那片罕有人至的草甸,一面看著書院景致,一面與寧缺平日里的講述做著對照,心平靜而溫暖。
終于走到了片劍林之中,扶著的樹干,抬頭瞇起那雙柳葉眼看了看極高掛著幾串疏葉的林梢,然后擇了塊稍干凈些的地面坐了下來,懷里抱著大黑傘,仰臉向山頂。
山間的云霧依然極其濃厚,視線本無法穿過看到山頂,但桑桑靠著樹干,抱著大黑傘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因為知道爺這時候正在山頂,正在經歷最關鍵的一次考驗。
忽然間,一陣狂風從劍林外勁吹而,帶起無數草屑石礫,擊打在樹干上啪啪作響,甚至把堅的樹皮都掀了起來,桑桑驚恐地躲到了樹后,撐開大黑傘遮住了自己瘦小的軀。
臟骯陳舊的大黑傘外,狂風圍繞著劍林不斷肆,石礫像箭矢般擊打在傘面上,發出嘭嘭的巨大聲音,如同戰鼓一般令人心緒激昂,又萬分悲壯。
狂風之中,劍林里有十幾棵樹被連拔起,帶著泥土飛向深沉的夜空之中。
如同十幾把凜然刺向夜空的劍。
濺著烏黑的水。
……
……
長安城萬雁塔上。
國師李青山著黃楊僧人哈哈笑道:“今天打西邊來了個和尚……”
黃楊僧人微笑說道:“僧悟道,不至于讓你如此喜悅。你今天的心看起來非常不錯,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李青山站起來,輕拂道袖慨說道:“今夜之后,我昊天南門便會多出一位年輕的天才,十余年后,我南門便會多出一位神符師,你說這件事可值得喜悅?”
黃楊僧人雙手合什,真誠贊嘆道:“如此這般,著實令人欣喜。”
忽然間,李青山眉梢劍般挑起,疾步走至塔畔,看著南方那片寧靜的夜空,懸在袖外的右手抖起來,指尖不停屈計算。
黃楊僧人走到他旁,困向那邊,說道:“這次二層樓開啟怎麼鬧出了這麼大的靜?”
李青山驟然僵,神黯淡說道:“搶不到了……夫子,真是有好幾層樓那麼高啊。”
……
……
書院那片席卷劍林的狂風,局限在極小的范圍,異常神奇地沒有影響到周遭的環境,除了山頂那位二師兄,前坪的神符師瑟,便只有國師李青山和黃楊僧人這等已經邁知命上境的大修行者能夠應到。
長安城里的百姓更是對此毫不知,此時夜深沉,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沉沉睡去。臨四十七巷那面灰墻上漸漸浮現出幾抹漬,剛剛修復的春風亭下水道里的污水忽然泛起了紅的澤,臨湖小筑與東城鐵匠鋪的后院,前將軍府外殘破的石獅與曾靜大學士府的柴房里,那些經年的漬漸漸浮現,然后迅速湮滅不見。
……
……
無邊無際的明威之前,隆慶皇子碎了翠綠的竹片,然后他面無表仰首去,發現自己果然還是站在書院后山山頂,站在崖畔那方巨石之下,本未曾走上石徑一步。
夜風吹拂他的衫,迅速將那些汗水吹散,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向草坪方向退了幾步,然后再次抬頭向崖畔那方巨石上方,發現那里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
……
冰冷的荒原上,寧缺仿佛覺到了一些什麼。
“你們都知道,這種選擇對我來說并不難。”
他大聲對高大男子說道,對前的管事與兒時小玩伴說道,對天上的明與黑暗說道。
說話的時候,上掛著冰凌啪啪斷裂落下。
他眨了眨眼,遮住視線的明冰片寸寸迸裂。
他舉起右手,更多的霜甲嘩啦啦離衫。
然后他扔掉手中那塊翠綠的竹片,重新握長刀,用力揮下。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殺死了前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
“我的傘是黑的。”
“的臉是黑的。”
“從小到大,我做的事都是黑的。”
“但這不代表我認為自己是錯的。”
“既然我沒有錯,就不需要認錯,更不需要贖罪。”
寧缺看著云后那抹越來亮的明,著那越來越強大的威,說道:“就算你認為我是錯的,我也不在乎,因為你的想法關我什麼事呢?”
他往腳下狠狠吐了口唾沫,把長刀扛到肩上,毅無反顧向著荒原那頭的黑夜走去。
高大男子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
走進黑夜里,便走進了星里。
寧缺站在崖畔巨石上,站在書院后山的最高,平靜看著前的景致,夜穹上的繁星灑下的星,落在腳下空中緩慢流淌的云上,將周遭耀的有如白晝一般。
雖然此時還是深夜。
他看了遠遠站在石下的隆慶皇子一眼,沒有說什麼,回頭繼續沉默向前的萬年的星與崖壁,剎那的星與流云,沉醉在春夜的山風里。
只有登臨絕頂,才能看到如斯景。
“這個世界是平的。”
他抬頭向遠去,只見繁星之下的世界邊緣,能夠看到山脈破開云層出的絕峰,不知道是岷山還是什麼山。
十七載顛沛流離,生死相見,才終于迎來此刻,怎能不思緒萬千。
剎那時里寧缺想起了很多過往,想起那些在山道上已經重復過一遍的歲月,然而這多慨,最終說出口時,只匯聚了最真誠最簡單的一句話,
看著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絕頂風,寧缺大笑了起來。
他笑的抖,笑的涕淚橫流,笑的聲音都有些發。
然后他抹掉淚水和鼻涕,認真說道:“真他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