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書問:“你不在閣整經了嗎?”
謝無熾:“下午要去和世子同遊,不如現在休假,不去了。”
時書:“你擔心我離開寺廟,不安全?”
“差不多,近日最好不要在人羣中招搖,避過風頭再說。走吧。”
眼看謝無熾和櫃檯僧人接事宜,轉過來。時書心裡無比:“謝無熾,你對我真不錯。記住了。”
謝無熾:“現在我們關係最近,這是應該的。”
時書點頭,調轉方向要跟上小樹,被謝無熾拉住了服後領,一下子勒住:“等等,大景民風嚴苛,對男之事忌諱很深,貿然和走在一起,會對名節造誤會。”
“差點忘了這事!嘖嘖嘖,”時書拍拍額頭,“老封建就是老封建,看見白胳膊就想起那啥。”
小樹本來也想說什麼,但看一眼謝無熾,似乎就會被他嚇一跳,立刻什麼也不敢說了。
離開熱鬧的相南寺,市場,一路越來越偏僻。到巷尾時,時書留意到不遠的幾條影,撞了撞謝無熾的肩膀:“快看,就是他們。”
那流氓裡添了新面孔,這次不在大街上調戲婦了,而是在酒肆狂喝鬧事,酒肆老闆一臉侷促地站著,疲於應付。
“快走吧,別被他們看見了。”時書說。
“嗯!”
小樹藏住臉,飛快向前跑去。的姿很矯健,看得出來是常年勞的小孩。路越來越偏僻,市場正街的市井繁榮聲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圍著水井而建立的住宅區。
時書突然嗅到一惡臭味:“什麼東西?好難聞,像夏天沒放冰箱單臭了半個月的。”
謝無熾打量環境,眼前是一片低矮的房屋,兩株禿禿的柳樹殘枝敗葉,用石頭壘起一條壕。壕裡黑水流,浮著腐爛的樹葉和果皮之類的廢棄。
謝無熾:“這是東都的排水系統。城市,會有理污水和垃圾的地方,不然幾百萬人無法生存。”
時書安靜,小樹回頭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耳朵發紅。
沿著這一片骯髒污穢往前走,再約莫幾分鐘,時書看到了昨天悉的那條破爛街道。低矮棚屋,破爛木樓,路面上積累著一層又一層的黑油膩,壑偶爾看見死老鼠,骨頭之類的東西。
蒼蠅飛,在一片極其刺鼻的臭氣中,這裡蝸居著相當多的貧苦百姓,不時有人出來,端著便盆一倒,便站在屋檐下看這些闖的人。
時書對古代都市的濾鏡消失了,歷史書上,清末那些老照片上瘦骨嶙峋的人冒出來。
小樹指著其中一間較完整的樓說:“這是我家。”
恰好,屋檐底下走出一位格勁瘦的中年男人,長得很高,下顎瘦削,一雙眼睛廓深,十分濃,滿臉風霜雨雪的滄桑痕跡。
時書“嘖”了一聲:“他長得有點……”
小樹小跑上前說:“爹,這個和尚就是昨天救我的人,他擔心我一個人不安全,送我回來了。”
時書:“我不是和尚……”
那中年人點頭,聲音顯得和執拗,神還稍微戒備:“謝謝。寒舍鄙陋,二位恩人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時書:“好呀。”
剛要走,就被謝無熾抓住了袖子:“等等。”
時書:“怎麼了?”
謝無熾嗓音稍大聲些:“既然已送令到家,我們就不叨擾了,寺裡還有事,我們也要早些回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強求,道:“好,二位慢走。”
時書被謝無熾拍了拍後背,剛要轉,房子響起另一個聲音:“小樹他爹,是昨天幫了孩子的恩人嗎?”
那中年男表變了一下,回頭,另一位中年男人走了出來,看著清減許多,眉眼溫,一樸素的裳:“二位進來坐吧?”
中年男生道:“他倆都說不坐了。”
小樹從背後冒出頭來,喊:“娘。”
“娘???”
時書本以爲出來的會是妻子,看見是個男人已經意外了,再聽到小樹喊了娘,那男子回頭了頭髮,說:“去燒點水,給兩位恩人倒茶。”
時書一口氣沒上來:“男,男娘啊!?”
不是,哥們兒。
謝無熾神不定,左右了後,神歷經了一瞬的思索,道:“盛難卻,進去坐坐吧。”
男子說:“元赫,你去搬兩張椅子。”
剛纔那位格雄健的中年男,明明比這位孱弱的男子要有力量得多,聽到這句話,知道無力否認,悶著頭一聲不吭進了房子裡。
時書和謝無熾一起進了門,木板樓層,塵埃在下飛舞,看得出主人家勤快,房子收拾得乾淨敞亮,空餘的地方纔種了幾盆花草。
“我元觀,二位坐,我去廚房煮些東西,過個午。”元觀的男子,轉頭離開。
“原來這是兄弟。”時書鬆了口氣,不知道想到什麼,猛地將茶碗放下,回頭震驚地看謝無熾。
“兄弟?!這是兄弟??”
謝無熾掠下眼皮盯著茶水,明顯的便宜貨,但主人家卻珍藏著用來待客,顯然這裡並不會有更好的東西了。他抿了一口:“兄弟,怎麼了?”
“一個爹,一個娘……”
謝無熾:“說出來。怎麼,剩下那兩個字燙?”
時書:“你。”
門口,小樹走了過來,站在一兩米遠的地方,好奇地看著他倆。一個十分天真爛漫的小孩。
時書說:“你家水,還好喝。”
謝無熾放下茶杯:“你也姓元?”
小樹點頭如啄米:“我元小樹。”
“這一條街的人,都姓元?”
小樹:“不是,除了姓元,還有姓旻,姓金的。”
時書扭頭看謝無熾,謝無熾挑了下眉:“你爹孃是親兄弟?”
小樹:“不是的。”
時書尷尬地喝水,下一秒聽到小樹糾正:“他們是堂兄弟。”
時書:“………………”
謝無熾:“那你怎麼一個爹,一個娘,而不是一個爹,一個叔叔?”
小樹還要說話,元赫高大的影出現在門口,一聲咳嗽打斷了對話:“小樹,去廚房燒火。”
小樹癟了癟,轉頭跑了,元赫走進來,三個人在一間狹窄的屋子裡,氣氛古怪。時書能覺到,這位元赫似乎偏斂沉悶,並不喜歡有人到自己家裡來,闖領地。
片刻,大概元赫也悶的呆不下,拿出一把錘子敲打木樓的破損,補補,他手臂的膨脹,脊背寬厚,一隻腳牢牢踩在地上,看起來頂天立地。
謝無熾忽然說:“聽說北悅國的百姓個個格高大,深眼高鼻,迥異南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元赫手上錘子一頓:“北悅國亡了二百年了,現在只有大景的百姓,有什麼區別。”
謝無熾:“都是大景百姓,脈終究不同。你們這些年境窘迫吧?”
元赫回頭看他,眼神中有兇。時書喝著茶,不明白這突然尷尬的氣氛,撓頭:“你們在說什麼?”
謝無熾:“茶水已喝,就不再打擾了。最近不要讓令出門,以免被人報復。”
說完,謝無熾起離開。時書聞到了廚房的紅糖蛋香味,跟小樹打招呼:“下次再見!”
走出門,時書才說:“你剛纔說那些話什麼意思,他都想手打人了。”
謝無熾擡手示意左邊:“看,那是什麼。”
時書回頭,原來是一方石頭界碑,上面的刻字漫然磨滅,歷經歲月侵蝕,但約能看出幾個字,寫著“北來奴”。
謝無熾:“這一大片街區,住的都是二百年前,大景高祖皇帝北征時攻滅北悅國,俘虜來東都炫耀功績的民。只不過炫耀了武功之後,這上萬人卻不知道怎麼安置,於是隨意放在這裡,列爲奴籍,份低於大景百姓一等。”
“兒賣有錢人家做奴婢,兒子當奴才,幹最下等的力氣活,比如倒恭桶,收垃圾。北來奴不許讀書,不許考科舉,剛纔那個元觀說話文秀,不過哪怕再讀書識字,只是奴隸而已。”
時書聞言,一下怔在原地。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東都還有這樣的羣存在?”
“世界上什麼樣的人都有。”謝無熾道,“你剛纔問,爲什麼堂兄弟,一個當爹,一個當娘,知道原因麼?”
時書:“你說?”
謝無熾:“大概二十年前,也就是上兩位皇帝,哀宗時代,哀宗微服私訪,興致打馬遊街時,忽然被一個不知道哪兒竄出來的北來奴衝撞。哀宗纔想起這羣被忘的北來奴。不過這些年來,大景北方邊疆頻頻到新崛起遊牧部落的擾,給國境造了很大力,甚至攻下了大景邊境極其重要的州郡。而這些新起的部落中,就有當年北悅國的後裔。”
“所以哀宗一怒之下,質問這羣北來奴爲什麼還在京城,於是制定了策略,不許北來奴再結婚生子,要人爲製造滅絕,讓北來奴不再繁衍,集中消失。”
時書後脊樑發麻:“然後呢?”
“你想知道這兩位堂兄弟有沒有關係?答案當然是有,衝是人類的本能,不意志影響。二十年來,北來奴不許男再,婚,生子,否則告發府便要刺配偏遠惡州。環境如此,北來奴也會適應,於是產生了人和人同住,男子與男子同居的習慣。”
“人的選擇,也能強制更改?”
“當然,”謝無熾眸暗,道,“有時候你以爲是個人的選擇,其實只是時代著你這麼走而已。”
時書半天,憋出一句:“恐怖。”
謝無熾:“儘快離開這裡,被人看見和他們有聯繫,不是好事。”
時書沉默了好久:“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謝無熾:“看書,書本上的知識無限。”
中午,照在東都的大街上,謝無熾轉走在前面,時書走得稍微慢一些,搖搖墜跟著謝無熾的背影。
時書用手了口,覺得很悶。
時書:“我有點不舒服。”
“不用想,”謝無熾說,“大景的百姓,在山後那些部落手裡,死得一點兒不比北來奴容易。什麼都去想,太沉重了。把這些忘掉。就算你不舒服,也改變不了什麼。”
“……”
時書走了好幾步的路,擡頭:“你呢?你能改變嗎?”
石板路一路綿延,照在時書白皙的臉,幾能看見臉上的絨,和年一雙認真的瞳仁。他看起來就像是在公平善意中待得太久,不適應混沌和無序。
謝無熾漆黑的眸子看他,將手攏在背後,似乎笑了一下。
“——我能。”
一瞬間,時書的心口猛撞,看見乍見的野心和鷙,從謝無熾眉眼下一瞬而過,頃刻無影無蹤。只是謝無熾站在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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