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此時早已無適才的戲謔之意，他頗有些驚異地看著月池，月池道：“皇帝為使江山穩固，必須穩固民心，所以不論哪朝哪代，都會講究孝道，講究孝順，這就是因為孝順與忠心實則相連。這般代代相傳下去，父親的權威，族長的威嚴漸漸因國家的支持隨著教育與傳統固定下來。有整個國家作為后盾，就算是一頭豬登上那個位置，也能得人不過氣，更何況我的生父也并非完全沒有腦子。”

唐伯虎疑道：“可是、那你是怎麼……”

月池苦笑道：“我也是在了壁之后，方想到解決之策，說來也簡單，不過借力使力罷了。以族權父權，以皇權族權，這才在權力的傾軋中，找到了一條生路。”

看著唐伯虎的震驚臉，不由笑道：“現在您相信，我能幫您出主意了吧。”

唐伯虎掌贊道：“是唐寅自負，小瞧了姑娘。早在聽說姑娘的絕命詩時，我便十分地敬佩惋惜，未曾想到，姑娘不但詩才過人，就連見識也是這般不凡。不過，你遭囚十余年，這些都是誰教你……”

月池道：“您果然是目如炬，我怎麼能想出這些，這些都是我師父教我的。”

唐伯虎瞪大眼睛：“你還有師承。”

月池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對，是海外的一位仙人，名馬克思。”

仙人都出來了，唐伯虎心知肚明，月池沒有說實話，但他的確是個謙謙君子，既知不愿多，也不會追問。他選擇順著的話說下去：“也罷，這事在我心頭日久，那既然如此，就麻煩仙人替唐某想想日后該怎麼辦吧。”

世人所傳唐伯虎，就只有三個主題：詩好，畫好，點秋香。誰也沒給月池說過，唐伯虎原來這麼慘的嗎？弘治七年全家死得只有他的一個弟弟，包括他老婆和他兒子都沒了。他由一個富家子弟變伶仃之人，然后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勵下參加科舉，弘治十一年高中應天府鄉試第一，這就是唐解元稱號的來歷。然后，他高高興興與一個徐經的人同行京參加會試，結果這個徐經被給那時的事中華昶告發作弊，唐伯虎也因同他一起去拜訪主考程敏政的緣故牽連下獄。

這華昶還是唐伯虎的同門師兄，唐伯虎為此心寒不已，最后關了幾天牢房，又審了幾天后，判決終于下達。他被貶為了浙江小吏，永世不得為。唐伯虎覺得遭了奇恥大辱，不愿為吏，于是返回家鄉。誰知因為這一樁事，續弦的老婆與他和離，同窗故友紛紛鄙夷，就連家里的仆人也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外出游歷，中途上了舊識沈九娘同行。

他說到此就閉口不言了，不過月池早已從鶯兒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現如今最糟的是，在過了兩年逃避現實的游歷生活后又被沒錢的事實拉回塵埃。并且像唐伯虎這樣的人，賺錢的法子有千千萬，可是他有讀書人的高傲，只怕不愿意折節去做。

月池委婉地問道：“那您接下來是打算去投靠您的親友，還是去……”

唐伯虎擺擺手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寄人籬下，我思來想去，打算賣畫為生。”

月池看著這滿地的畫缸，道：“我看得出您的確很努力了。”

心下松了口氣，還好，還好，他還愿意賣畫，能有這個想法，而不是死守氣節，就有很多回旋的余地。更何況，這是唐伯虎的畫，那可是……月池皺眉，忽然想到了鶯兒的那句話，以前他的畫或許價值不菲，可現在他的名聲臭了，就算畫得再好，那些士人也不愿收藏。他或許只能將這些費盡心的畫卷賣給本不懂行的俗人，說不定還賣不出幾個錢。明珠暗投，玉蒙塵，莫過于如此了。沈九娘之所以想著拿出自己的家私替他買房置業，恐怕也是因為不忍心所慕之人的心被這樣糟蹋。

不過，即便已落魄至此，他面上卻還有心思開玩笑：“怎麼樣，你那馬什麼師父能不能扭轉乾坤，救我一救？”

月池挑挑眉：“待我今晚托夢問問他老人家。到時候，我們再談。”

唐伯虎大笑出聲，月池正要告辭時，他卻住道：“唐某如今雖不似過往，但也還有一二知好友。唐某敢以命擔保，他們的人品都是值得信賴的。姑娘如不嫌棄，唐某便假稱你是我的遠方侄，托他們幫忙，替你找一個好人家，把你嫁過去。就是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月池轉頭回敬道：“您還真是，自己泥菩薩過江都自難保了，還想著幫我打算。實話與您說，我愿一生易釵而弁，也不愿講究什麼三從四德，做一個賢妻良母。與其讓我嫁人，不如我立刻抹了脖子。您不必憂心，您是救困扶危，疏財仗義，我也不會無無義，袖手旁觀。再說了，還有我師父呢，總會有辦法的。”

話雖是這麼說，可被皇權判了上升僚階層的死刑，就算是馬克思真來了也回天乏。月池思來想去，為今之計，就是想想怎麼打理畫店了。畢竟，解元公這類不通庶務的老爺，估計不怎麼會做這種事。開始筆寫策劃書，有著前世的知識加上開起龍店的經驗，是輕車路，下筆千言。可當真個寫完大致框架后，著墨跡未干的宣紙，卻又遲疑了。有多不想嫁人，唐伯虎就有多不想賣畫，哪怕再多的榮華富貴也一樣。的確，人為了活命的時候，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可是在有選擇機會的條件下，真的要毫無掙扎地低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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