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3章珍重

眾所周知，秦朝有『勒工名，以考其誠』的工造生產制度。

而據後世出土的秦陶銘文，咸的勒工名又分為兩種。

一種是『咸莊』『咸平』『咸寧』等，生產地+工匠名。

一種是『咸市順』『咸亭梁』『咸田』，生產地+區縣街道+工匠名。

同樣冠以『咸』之名，為什麼還要特意區分開呢？

史學家考據的結果是——由於出、籍貫因素，秦人對咸的認知各有不同。

『咸莊』等直接銘刻工匠名的，十之八九是正兒八經的老咸，隸屬於府機構或者為世家大族效力。

他們世代居於渭河北岸的平民區，與士人公卿比鄰，份自然高人一等。

換後世，起碼得份證110開頭才有資格直接在咸後面加上自己的名字。

而第二種的咸『市』，一定是出自渭南的大型易集市。

咸『亭』，則屬於首都郊區的邊邊角角。

咸『』同理。

他們以為自己很咸，但是在老咸人眼中，份證不是110開頭的統統不能算作咸人，必須在勒工名中加以區別。

陳慶拿下渭河的控制權之後，棄渭南於不顧，全力猛攻渭北的都城核心區。

扶蘇在首次戰落敗后，同樣也沒有顧及渭南，直接逃回了渭北閉關死守。

雙方都明白，唯有這裡才能決定誰勝誰敗，其餘的都無關大局。

當邊的刑徒充滿絕地喊道『城外的百姓來了』，陳慶下意識以為是渭南的黔首庶民到北岸居民召，自發勇渡過渭河，參與保護太子的壯舉。

他心裡還覺得有些不對勁。

河上的橋樑派有專人把守，一旦形勢不妙，憑藉火槍大炮起碼能拖延一時三刻。

另外周邊的商船、貨船基本都被徵調來運輸資了，僅剩下一部分小漁船，每次本載不了幾個人。

渭南的百姓怎麼過來的？

等陳慶回過頭仔細端詳了片刻，一顆心瞬間從地獄直升天堂！

這特麼哪是渭南百姓，分明是皇陵營地的刑徒！

為首的正是婁敬、蒯徹……李乙！

走在前面的或是灰黑的吏服、或是尋常百姓的裝束，故此不容易辨認出份。

後面的全是一水的刑徒裝束，絕不對有錯的！

「東家！」

「東家！」

離得老遠，李乙激地又蹦又跳，揮著手臂向陳慶致意。

婁敬和蒯徹則是眉頭輕皺，疑地盯著眼前局勢不明的戰況。

不是說雷侯連戰連捷，勢如破竹嗎？

怎麼好像淪陷在咸軍民的包圍中，即將全軍覆沒了一樣？

難道是李乙心思狡詐，特意命人傳來了假消息？

二人面面相覷，隨後同時看向李乙。

這……

他憨厚淳樸的笑容，一副心無城府的樣子，不像能幹出這種事的人。

「侯爺昔日在將作府為時，清查積弊舊案，免除了諸多額外服役作務。」

「所有發放返鄉者，皆予文書盤纏，令地方府不得尋釁滋擾。」

「其恩惠者何止千上萬？」

「我等自當銘記在心，恩戴德。」

「今日侯爺有難，爾等救還是不救？」

李乙也發現了戰局對陳慶不利。

城中的男老拿著雜的兵，似乎虎視眈眈正準備對叛軍下手。

他轉過頭去，扯著嗓子沖皇陵營地趕來的刑徒高聲吶喊。

「救！」

「救雷侯於危難，報舊日大恩！」

「天道迴，善惡有報，侯爺當萬世福祿！」

「侯爺勿慌，我等來助您！」

不用李乙多費口舌，無窮無盡地刑徒湧上前來，舉起武朝著陳慶所在的方向殺了過去。

「你媽媽的。」

「嚇死我了！」

「命不該絕，這就命不該絕啊！」

陳慶抹拭著額頭的冷汗，渾的力氣好像一瞬間消失地乾乾淨淨，手腳更。

「蒯徹，婁敬，你們兩個好一手見風使舵的功夫！」

「若不是有李乙在，差點讓你們兩個壞了大事！」

皇陵營地為什麼遲遲沒有靜？

恐怕不是二人遭遇了什麼變故，而是在審時度勢，決定向哪邊下注。

楚漢爭霸時，蒯徹向韓信獻策，勸他擁兵自立，三分天下。

想不到這廝狗改不了吃屎，竟然跟我玩起了同樣的把戲！

咸城被攻破，扶蘇以及朝中重臣都沒敢調皇陵營地的守軍。

因為他們知道，一旦刑徒失去管束，後果會比現在嚴重十倍！

蒯徹同樣深知其中道理，所以按兵不靜觀事態變化。

叛軍佔據上風，他就立刻策刑徒作，奔赴咸助其威勢。

朝廷平叛告捷，他就偃旗息鼓，甚至設下圈套伏擊陳慶，以此向皇家邀功請賞。

「萬幸，我還有個忠心耿耿的老夥計。」

「你們也沒想到吧？」

陳慶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不知道李乙為什麼會跟蒯徹在一起，但是兩人多年同甘苦共患難的義是做不了假的。

狠狠地瞪了蒯徹一眼后，他拔起一桿大旗站上炮車。

「奉我者，至我麾下！」

城中的男老紛紛踮著腳尖朝著這支突然出現的人馬張。

太多了！

多到填塞了每一條街巷，仍舊源源不斷地從城外湧！

十萬？

二十萬？

恐怕三十萬都打不住！

剎那間，畏懼和恐慌重新浮上心頭。

天意如此，大秦氣數已盡，救無可救！

隨著刑徒的近，不膽怯者沿著來路亡命逃竄，躲回了之前藏的地方。

北軍先前百姓助戰的鼓舞士氣大振，準備將叛軍盡數斬於馬下。

此刻隨著皇陵營地刑徒的到來，深沉的無力讓他們不灰心喪氣。

大勢已去！

北軍趕來只有萬餘銳騎兵，再加上零零星星的義民相助，怎麼抵得過數十倍的叛軍？

「侯爺，您還記得小人嗎？」

「俺那同鄉有五六個都是得了您賜下的還鄉令，才有幸返回家鄉與親人團聚。」

「侯爺，我等您大恩，今日捨命相報，絕不您遭佞所害！」

「我等都知曉，您才是為國為民的好！」

「侯爺您說哪個是佞，吾等這就除了他！」

陳慶舉著大旗站在炮車上，周圍被皇陵營地趕來的刑徒圍得水泄不通。

也不知道李乙和他們怎麼說的，眾人七八舌地喊著『還鄉令』『誅殺佞』。

嘶……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因為時間相隔得太久，他險些忘了之前撒下的彌天大謊。

當初為了給李斯添堵，給超期服役的民夫、刑徒簽發還鄉令的時候，陳慶故弄玄虛，言稱朝中有佞作祟，欺上瞞下苛百姓。

想不到李斯一家都流放嶺南了，刑徒們還在口口相傳他的這句謊話。

我都忘掉了，你們為什麼忘不掉？

或許……

對我來說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施加在你們上卻是真切又難以承的苦難。

陳慶的目越過長街上不知所措的各方兵馬，落在騎著棗紅馬的韓信上。

火槍隊全員上了刺刀，形箭頭形的攻擊陣型，正打算衝破重重阻攔生擒扶蘇。

而現在已經沒必要了……

「撤退。」

韓信目傲然，挑釁的瞥了扶蘇一眼，輕輕揮馬鞭帶領火槍兵退下。

——

破潰的城牆，皇陵刑徒已經佔據了半個城市，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得滿滿當當。

但是沿著渭河邊緣去，後繼者仍舊排集的陣列繼續向前進發，本看不到隊伍的盡頭。

蒙恬不聲地打了個手勢，示意部下跟他一起退向皇宮的方向。

即使是死，他也只能死在太子殿下前。

黔首百姓猶豫不決，一部分默默地回蔽的民居和街巷之中，一部分握著兵，隨北軍一起退向皇宮。

「叔叔。」

韓信躍下馬後，分開人群跪在炮車之下。

「信拙知淺見，險些壞了您的大事。」

「請叔叔責罰。」

陳慶把大旗好，從容地跳下炮車。

「主意是你出的沒錯，但我也同意了，怨不得你。」

「況且戰場紛紜複雜，隨時都有意外況發生，誰又敢保證完全呢？」

「吃一塹，長一智。」

「你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他把韓信扶了起來，溫和地安對方。

「侯爺，在下來遲一步，險些延誤了戰機，請侯爺責罰。」

蒯徹和婁敬著頭皮上前，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不遲，不遲。」

「若非二位賢士搭救，陳某非得命喪於此不可。」

陳慶笑意盈盈地作揖還禮，馬上把目投向李乙：「你小子怎麼來了？」

李乙用力拍打著膛：「東家，您哪次造反不是小的衝鋒陷陣？」

「這回也不了我！」

陳慶開懷大笑，豎起大拇指久久不肯放下。

「來得好！」

「跟在我後，咱們一起去向朝廷討個公道。」

偌大城池中，雙方兵馬涇渭分明。

北軍兵馬以及皇宮衛團團簇擁在扶蘇邊，目悲憤決絕，做好了殊死一戰的準備。

陳慶後是無邊無際的刑徒，隨著他們的前進，後方更多的人進城，灰撲撲的刑徒服了整個城市的主調。

「拜見殿下。」

萬眾矚目下，陳慶獨一人往前走了幾步，向著扶蘇的方向行覲見大禮。

瞬間，全場嘩然。

無論是叛軍一方還是城中百姓、北軍士卒齊刷刷出不可置信的神。

「逆賊！」

「事到如今何必惺惺作態！」

「老夫尚有一口氣在，儘管提刀來戰！」

蒙恬了不輕的創傷，之前戰的時候並未覺得如何，此時稍微放鬆下來，只覺得手足發涼，上的力氣不斷從傷口泄出去，勉強才能坐穩在戰馬上。

見到陳慶欺世盜名的舉，他不怒從心頭起，厲聲怒斥。

「九原侯，久仰了。」

陳慶風輕雲淡地打了聲招呼：「陳某手下留，你為何還要咄咄相？」

蒙恬臉上突然浮現出一不正常的紅暈，哇地噴出一大口。

「將軍！」

「蒙將軍！」

「逆賊欺人太甚！」

北軍上下義憤填膺，握著馬韁隨時準備衝上前與叛軍拼個你死我活。

陳慶邊的刑徒齊齊邁步上前，起膛把他擋在後。

「殿下，外人不信，您應該知道我的本事吧？」

「信兒，給蒙將軍一手。」

韓信的目力極好，人也聰慧敏捷。

再加上經常能接到火，所以練出了一手好槍法。

收到命令后，他從部下手中接過狙擊槍，麻利地端起來瞄準了廢墟上隨風搖晃的一盞宮燈。

砰！

清脆的槍聲響過，韓信又接過了另一支狙擊槍。

這時候北軍才倉惶地轉頭回。

幾片描繪有侍圖案的碎紙飛旋飄舞，轉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而原本完好的宮燈上已經多了碗口大的兩個破，前後貫穿！

砰！

砰！

韓信連發三槍，無一落空。

北軍士卒和咸百姓無不瞠目結舌。

如果他瞄準的是太子殿下……

「蒙將軍征戰半生，為大秦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陳某才手下留，饒你一條命。」

「君好自為之，勿再惡言相向。」

蒙家似乎有一手祖傳絕技。

蒙毅會噴，蒙恬也會噴。

此時他面如金紙，嚨里不斷發出莫明其意的聲響，掙扎了好幾次卻依然癱倒在同袍的攙扶下無法坐直。

「咸的父老鄉親且聽我一言。」

陳慶做了個環揖：「陳某皇家厚恩，銘於心，一刻未敢忘懷。」

「今日至此，絕非為一己之私謀逆作。」

「時有臣諂事，佞妄逆謀，昏聵誤國。膏粱子弟，無禮貪饕，戕害百姓。」

「陳某一忍再忍，苦無良策以救國。」

「百般無奈之下，唯有舉旗興兵，鏟除惡，清君之側，還江山社稷萬里清明！」

「以上若有一句虛言，我闔族誅，永墮黃泉！」

對面的百姓乾咽著唾沫，眼神一片茫然。

叛軍不是要造反？

好像他們確實沒殘殺過百姓。

扶蘇則是苦笑連連，不忍心去破陳慶的謊言。

以後一定記住了，越是喜歡拿全家發誓的越不能信。

眼前之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今陳某鑄大錯，已不為皇天后土所容，唯有飄零海外，孤苦終老。」

陳慶似模似樣地嘆了口氣，馬上話鋒一轉：「但是……」

「陳某拳拳報效之心日月可鑒！」

「若有一日，大秦山河淪喪，社稷傾覆，陳某必提兵百萬帶甲歸來！」

「天下豪傑知悉！」

「殿下，咸還你了。」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