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0章華軒綉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

僅僅半天的時間，天下最繁華富庶的咸城已經面目全非。

昔日富麗堂皇的宮闕樓閣轟然倒塌，只剩下焦黑的樑柱和瓦礫。偶爾從殘垣斷壁中出半截雕飾的磚瓦，才能顯出它曾經有多麼彩耀人。

夜已深，殺戮依舊在繼續。

豪門大戶一家家被攻破，隨後大批叛軍湧，毫不留地摧毀目所見的一切。

僕從和婢四散奔逃。

有的被當場斬殺，有的淪為俘虜，還有的藏匿在暗渾發抖，任憑眼淚流干也不敢發出一聲響。

一縷殘破的布條隨風搖曳。

陳慶高舉手中的鉅子令，目威嚴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刑徒。

「進城前韓將軍一再叮囑：勿傷百姓，勿犯疾苦。」

「你嗜殺，無故屠戮婦孺，依軍法置該當場斬首！」

「行刑前再問一句，你可服氣嗎？」

上百名刑徒圍聚在周圍，目充滿同和憐憫，卻沒有人敢上前阻止陳慶的舉。

「侯爺，末下不服。」

「你問一千遍一萬遍，末下還是不服！」

犯軍法的刑徒跪在地上，梗著脖子義憤填膺地回答。

陳慶直接被氣笑了，吩咐隨從抬過害者的。

他高不過三尺，年紀七八歲左右，輕薄的綢質裡沾滿了目驚心的跡，腦袋地往下耷拉著，早已沒了生息。

「人是你殺的嗎？」

「他小小年紀，有何罪孽值得你取他命？」

陳慶冷聲質問道。

刑徒昂起頭：「侯爺，末下一開始沒想殺他，是這小子自己尋死！」

陳慶眉頭蹙，強忍著不快詢問：「他怎麼尋死的，說來聽聽。」

刑徒掙扎著想要演示一番，奈何雙手被縛無法施展，只能用言語描述：「末下進宅邸后，稀里糊塗到了後院。」

「這小子藏在箱櫃里，被我翻了出來。」

「末下牢記您的訓誡，本不傷他命。」

「誰知道他竟然把一包金銀細拋到了我的腳下，還言語威嚇，讓我拿了錢財快走。」

陳慶大為火：「你就因為這個殺了他？」

刑徒振振有詞地說：「侯爺您沒討過飯，不知庶民之疾苦。」

「末下年時家中貧寒，常在街上乞食而活。」

「有一大戶人家的公子年紀與我相仿，則綾羅綢緞，食則山珍海味。」

「他還有個古怪的癖好，喜歡拿家中的米飯饃饃餵食街上的乞兒。」

「這位公子手裡端著個笸籮出現的時候，附近討食的乞兒無不聞風而至。」

「他抓了一把吃食隨手一撒，乞兒頓時趴在地上你爭我搶。」

「每逢這時候，貴公子總是拍手大笑，僕役和婢連連誇他心善仁慈，長命百歲。」

刑徒輕笑兩聲：「有一回公子施捨的時候，手中的米飯掉了一撮在鞋面上。」

「末下只顧著與外人爭搶，連滾帶爬竄到了他的腳邊，抓起米飯就往裡塞。」

「誰知道公子因此了驚嚇，一腳蹬在我的額頭上。」

「隨後僕役和婢然大怒，衝上來對我大打出手。」

刑徒昂著腦袋：「侯爺您瞧見了沒有？」

「那位公子留下的傷疤還在呢。」

「從此末下再也沒去討過食，哪怕得腹痛如絞也沒去過。」

陳慶不知不覺放下了手中的鉅子令，沉聲問道：「因為想起了這樁陳年舊事，你才殺了他？」

刑徒搖了搖頭：「稟告侯爺，並非如此。」

「當時我低下頭看了腳邊的金銀細，心中忽然迸出一不平之氣。」

「三十年啦！」

「自我沿街討食，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

「從老家那個小地方到了京畿首善之地，我半生漂泊流離，邊人在變，在變，什麼都變了。」

「唯獨到了今天……」

「末下忽然發現，其實一點都沒變。」

「我還是那個趴在地上討食的乞兒，他還是高高在上，不容的貴公子。」

刑徒角的笑意既包含著自嘲，又有對命運不公的控訴。

「當時這小子見我神恍惚，從箱櫃里站直了呵斥：快滾！」

「哈哈哈！」

「真是天大的笑話！」

「你當今時還是往日嗎？」

「利刃在手，豈容得你放肆！」

「末下三兩步上前，一刀就死了他！」

刑徒地面泛紅：「我今日不殺此子，再過二十年，末下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恐怕還要跪在他的後人面前苦苦哀求討一口飯食。」

「既然如此，索早早結果了他，省得老了再他後輩欺辱。」

「欺我一時便罷了，哪有一世欺，世世欺的道理？」

「末下犯軍令，罪無可恕，但無怨無悔。」

「請侯爺依軍法置，到了黃泉地府，我繼續去討還公道！」

周圍的刑徒紛紛湊上前，想求又不敢開口。

陳慶黯然嘆息一聲：「念你是初犯，從輕發落，鞭笞二十抵罪。」

「來人，執行軍法！」

刑徒聞言大喜，猛地抬起頭來：「侯爺，我就知道您跟那些人不一樣。」

「您發放賞賜的時候都是親手給我們的，從未有半分輕視之意。」

「君待我以禮，我還君以命！」

話音未落，周圍的人迅速把他拖下去，生怕陳慶又改了心意。

啪！啪！啪！啪！

一鞭子打下去，犯軍法的刑徒一聲不吭，眼神更加堅毅決絕。

陳慶吩咐道：「子夜將近，爾等速去收攏士卒。」

「咱們差不多該撤了。」

眾多刑徒紛紛開口：「侯爺，世間萬有，唯有德者居之。」

「咸城已經被咱們拿下了，哪有退走的道理？」

「皇宮就在眼前，我等願奉您為君，統領天下！」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侯爺當為九五之尊！」

陳慶急忙擺了擺手：「別扯淡！」

「勤王大軍頃刻即至，再不走都要陷在這裡。」

「陳某可曾坑害過爾等？」

「速去，速去！」

刑徒頓時訥訥不語，互相對視一眼默默退走。

叛軍不是軍，也不是暴民。

陳慶執掌務府的時候，多行仁政善舉，深上下尊崇和信任。

他說要退，一定是為了大家好，自然要遵從命令行事。

街道中再次冷清下來，遠遠地聽到越來越多的人一遍遍呼喊：「勿傷百姓，勿犯疾苦，違令者斬！」

「去別的地方看看。」

陳慶此時牽掛的還有宜春宮和咸宮兩地方。

一去永別，各奔天涯。

總要和大舅哥打聲招呼再走。

若不是他一次次替我背鍋、收拾首尾，我哪能活到今日。

——

整座城市完全失去了秩序。

極數擁有自保能力的地方閉門戶，對外面的廝殺和哭喊充耳不聞。

宜春宮也是如此。

朝廷僅有的防衛力量全部調集到了這裡還有咸宮，大量避難的民眾滿了每一寸地方。

王菱華把老弱婦孺暫時安置到房舍中，青壯男丁則分發了武與士兵一起嚴陣以待。

「大之後方有大治。」

「可這局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王菱華憂心忡忡，反覆思量著扶蘇離開前說的話。

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聽信妹妹信誓旦旦的保證。

假如嬴詩曼還在，宜春宮被圍又有何懼！

也怪當時慌了心神，那隊兵分明是陳慶府中的眷屬，被王芷茵帶著一道跑了！

咚！咚！咚！

沉悶的撞擊聲從大門傳來，庭院避難的百姓頓時驚慌失措。

「叛軍打來啦！」

「跟叛軍拼了！」

「為太子殿下效死！」

「老天爺，您開開眼吧！太子殿下仁厚慈善，他不該遭遇此劫呀！」

陳慶仔細傾聽著裡面的靜，揮手示意撞門的士卒退下。

「各位父老鄉親。」

「我等乃奉天討公的義軍，並非什麼殘暴嗜殺的兵。」

「敢問一聲，太子殿下可在宮？」

漆黑的夜中，高牆寂靜無聲。

稍後有將壯著膽子喝道：「殿下不在宮，爾等若是來尋釁的，天亮后再決一死戰！」

「叛賊人人得而誅之！」

「外面的逆賊聽著，爾等敢傷太子殿下一汗，咸百姓誓不罷休！」

「吾等與殿下同生死、共存亡！」

「勤王大軍明日即至，逆賊休得猖狂！」

宜春宮的士卒不停罵，百姓也跟著一起鼓噪。

陳慶訕訕地笑了兩聲，主退下臺階。

「走吧，去咸宮。」

足有千餘人追隨在他左右，上扛滿了大包小包。

殺也殺了，燒也燒了，搶也搶了，再多的戰利品也帶不走。

此時眾人只想著儘早離去，免得生出什麼變故。

「家主！」

李左車匆匆趕來：「皇陵營地的援兵遲遲未至，現下如何是好？」

陳慶擺了擺手：「勿需理會。」

「淪落至此還貪生怕死，合該他們一輩子苦。」

李左車遲疑不決：「那……我等必須趕在勤王大軍抵達之前，儘快離開咸。」

「可匆忙之間，只怕不好收拾殘局。」

陳慶笑道：「你是捨不得咸的錢糧帛，還是擔心牽累了無辜？」

李左車尷尬地笑著：「不瞞家主，兩者都有。」

陳慶拔向咸宮走去。

「我們走之後，朝廷會選拔新的賢才棟樑填充廟堂。」

「不拘出，無論籍貫。知人善任，人盡其材。」

「我們走之後，他們還會極力搜刮民間的能工巧匠，重建務府，讓它變得更大更強。」

「這回再不會有人輕易削減他們的薪俸，反而會格外恩重，食住行都照顧得妥妥噹噹。」

「我們走之後，朝廷會大力普及讀書識字。」

「不論販夫走卒、黔首庶民，他們的孩子都會得到教育的機會。」

「李兄，一切都變好了不是嗎？」

陳慶狡黠地了眼。

他在府邸的書房中留下了一件禮，相信扶蘇會喜歡的。

「家主，真會如您所願嗎？」

李左車半信半疑地問。

「當然會。」

「嗯……話也不能說那麼滿。」

「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

「所以，到了那時候我還會回來的。」

陳慶篤定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左車開懷大笑：「家主您要為扶蘇殿下的一生之敵嗎？」

陳慶不莞爾：「我要當那條鯰魚，讓他一刻都不敢放鬆。」

恣意的歡聲笑語在兵兇戰危的城市中格外惹人注目。

王菱華站在高高的哨樓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暗中笑聲傳來的方向。

太放肆了！

太目中無人！

太狂妄自大了！

你把這裡當什麼地方？

任你耀武揚威、橫行無忌嗎？

然而不管再怎麼憤怒，王菱華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陳慶瀟灑離去。

在這一夜，咸城是他說了算！

——

茫茫山野間，綿延二十餘里的火把形一條長龍，搖首擺尾穿梭在崎嶇難行的小道上。

「將軍！」

「將軍！」

「我們找到直道啦！」

「前方兩三里的地方就是直道，咱們繞過來啦！」

一隊探馬疾馳而歸，充滿喜悅的呼喊聲引得北軍士卒齊齊歡呼。

「確認是直道無誤？」

蒙恬一路奔波跋涉，力和力幾乎榨到了極限。

跟隨他勤王的部下同樣面憔悴，乾裂，飢和疲累隨時可能讓他們倒下。

「絕對是直道沒錯！」

「末將往複馳騁不下五十遭，就算天再黑也不會認錯。」

「將軍，走直道可比走山路快多了。」

「最遲明日午後，咱們就能抵達咸，掃清叛逆！」

探馬首領神大振，心中的煎熬和苦楚終於放鬆了幾分。

殺千刀的逆賊！

如果不是他們故意破壞了直道，導致北軍不停地繞路，此時他們說不定已經在麒麟殿擺起了慶功宴！

蒙恬著呼吸沉片刻，中氣十足地喝道：「傳令全軍，就地燒火造反，休憩兩個時辰。」

「天亮后丟棄所有輜重急速行軍，午時之前務必趕赴咸，救社稷於水火！」

王離張開還沒說話，蒙恬就用眼神制止了他。

「能去多算多，顧不得那麼多了。」

「叛軍以火見長，北軍以騎兵出眾。」

「王裨將，屆時你隨我一起沖陣！」

王離立刻躬作揖：「諾！」

「此去有死無生，赴湯蹈火報效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