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6章天理不滅，道義長存

鉅子令一出，迅速平息了紛如麻的局面。

墨家向來以組織縝，紀律嚴明而聞名。

巨子有命，徒屬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眾多反王掃視著黑數之不盡的秦墨門徒，心中既羨慕又無奈。

我輩一無人，二無附從，先前的所作所為簡直如同跳樑小丑。

務府眾所歸者，唯雷侯一人耳。

「章尚書在哪裡，先帶去看看。」

陳慶收起鉅子令，語氣威嚴地吩咐道。

「巨子，這邊來。」

田舟頭前引路，匠工們紛紛讓出通道。

陳慶步履矯健，在萬眾矚目中穿過人群，來到遍地狼藉的關卡之下。

四五個士卒撲倒在堅固厚重的鐵門上，臨死前雙手仍舊牢牢抓住一握細的鐵欄桿，雙目暴突似在發出絕的吶喊。

章邯及輔的首橫七豎八地堆疊在一起，旁散落著不丟棄的兵。

想來他們經過一場抗爭，但雙拳難敵四手，最後慘遭刀分。

尚書袍很好認，陳慶扯住章邯的一條胳膊，想把他給翻過來。

結果沒想到用力一拽，手臂突然從肘部離，一串殷紅的霎時間濺到他臉頰和前上。

「巨子，小心。」

楊寶張地提醒道。

「無礙。」

陳慶拎著半截手臂打量了一眼，斷口整整齊齊，應當是被人從後方砍了一刀，僅剩下些許皮連在一起。

外力撕扯，頓時分前後兩截。

他面平靜地丟掉斷臂，腳勾著章邯的翻了過來。

「塵歸塵，土歸土。」

「前世你出賣二十萬秦軍降卒，換取一時榮華富貴。」

「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吧？」

章邯仰頭天，怒目圓睜，臨死前似乎懷有極大的怨憤。

陳慶輕蔑地發笑。

人世間最大的公平就是死亡。

九五之尊會死，王侯公卿會死，豪商富賈會死，平民百姓也會死。

任你生時如何風顯赫，到頭來總歸是一坨爛。

「人是誰殺的？」

陳慶回頭去，匠工們心虛地低下頭去，無人應聲。

燕長抬了抬，猶豫后又了回去。

侯爺心意未定，此時怎敢胡出風頭。

「好男兒頂天立地，敢做不敢認嗎？」

陳慶拔高了音量，再次詢問。

「侯爺，是我。」

瘦高刑徒不忿地站了出來：「莊某在將作府服刑時，過章邯責罰。我一直懷恨在心，故此趁將其殺害。」

陳慶抿微笑：「真是你殺的？這可是要判極刑的大罪！」

瘦高邢徒痛快地點了點頭：「莊某的父母親族早就死絕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陳慶指了指章邯的：「那好，若真是你殺的，過來再捅他一刀。」

「你敢做的話，那罪責就由你領了。」

瘦高刑徒二話不說，搶過燕長手中的單刀，直走到首旁，狠狠地一刀扎了下去。

「李府丞。」

「莊某闖半生，極服人。」

「朝廷中要是多幾個像您這樣的員，我又何須淪落到如此地步。」

瘦高邢徒恭敬地作揖下拜，放聲大笑猛地了掄起染的單刀。

「且慢。」

陳慶喝住了他：「行此謀逆大事，非一人可為。你的同黨在哪裡？」

瘦高邢徒愣了下：「莊某並無同黨。」

燕長忍不住熱翻騰：「你這廝大言不慚，好生可惡！」

「殺造反的算我燕長一個！」

他邁開大步隨意奪下一名匠工手中的兵，走到章邯的首邊膛。

「不敢欺瞞侯爺，某家也是同黨之一。」

「還有我！」

「我也是同黨！」

越來越多的刑徒走上前，把兵章邯的中。

陳慶臉上維持著淡淡的笑容，沖著人群喊道：「還有嗎？」

田舟收到季夫人的眼神提醒，著頭皮站了出來：「下維護不力，致使朝廷重臣慘遭橫死，罪責無可推卸。」

「侯爺，下也有份。」

「章尚書死在這裡，我等責無旁貸。」

眼見著主站出來承攬罪過，匠工們忍不住七八舌地喊話。

「侯爺，人是大傢伙一起殺的，要罰就一起罰。」

「章邯在將作府任事時，常以欺凌刑徒為樂。我等飽其苦，故此殺之泄憤。」

「此僚罪有應得，哪怕到了衙門裡我也這樣說！」

「殺就殺了，大不了以命抵命。」

「大丈夫敢作敢當，就是我們殺的！」

如果沒有陳慶執掌務府時，不斷改善匠工、民夫、刑徒的生存環境和薪俸待遇，眾人也不會如此仇視章邯。

兩相比較起來，以前過得哪裡像個人，連牛馬都比不上！

這種怨氣和怒火深埋心底，直到章邯再次耀武揚威地出現在這裡，令他們再也抑不住。

「人人有份，一個不落對嗎？」

陳慶環視四方，中氣十足地喝道。

大部分人默默點頭，毫無退之意。

陳慶朗聲道：「章尚書為不仁，肆意苛下屬。」

「爾等不堪忍，故此起抗爭。」

「此乃天理公義，合乎理。」

「何罪之有？」

季夫人擔憂地說道：「侯爺，國法森嚴，不容徇私。」

「您這樣……怕是跟朝廷代不過去。」

陳慶不投去讚賞的眼神。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田舟跟季夫人廝混了那麼久，一點都沒學到人家的能言善辯，白長了一張。

「國法不容？」

「嘶……好像是這麼回事。」

「那我倒是想不明白了，章邯作犯科，草菅人命的時候，國法在哪裡？」

「怎不見置他？」

「偏偏爾等拿起兵的時候，咦，國法又管用了！」

「莫非這國法也知道欺怕，專門欺負平民百姓？」

現場發出一陣低低的鬨笑，隨後又是無聲的沉默。

難道不是嗎？

朝廷制定的律法繁瑣細緻，每一章每一條都是為他們量定做。

公卿士人卻視律法如無，橫行霸道肆意妄為，殺人如宰屠羊。

他們什麼時候到過懲罰？

「燕壯士，你在此服刑多年了？」

陳慶忽然轉過頭去，問向嗓門最大的燕長。

「在下……」

「服刑十二載有餘。」

燕長愣了片刻，作揖回答。

「我不問你曾犯下什麼罪過，只問你一句——服刑十二載，贖清昔日罪孽了沒有？」

陳慶循循善地問道。

「燕某哪來的罪孽！」

「秦國攻燕，我為戍守鄉土而戰，有何過錯？」

「即使不幸戰敗，燕某為秦國作務十二載，總該償清了吧？」

「哪有一世都淪為階下囚的道理！」

燕長憤憤不平地喊道。

陳慶又高聲喊：「哪位是雇而來的民夫？」

人群中片刻，不膽大的庶民走了出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爾等領俸祿，自該竭誠報答。」

「諸位可有敷衍應付、職懈怠之？」

陳慶掃視著眾人問道。

「侯爺，老朽拍著良心說，大傢伙乾的活，對得起領取的錢糧，只多不。」

「我等問心無愧。」

「這份差事來之不易，哪個敢糊弄半分。」

民夫們爽直地答道。

陳慶把目挪向田舟，隨後又轉向季夫人。

「各位主又如何呢？」

季夫人搶先答道：「燒造司窯爐出產的一支紅釉瓷瓶，拿去發賣作價上千貫不止。」

「妾自上任以來，燒制的瓷數以萬計，領取的俸祿卻買不出一對瓷瓶。」

「平心而論，妾無一愧疚。」

「要說虧欠，也該是朝廷虧欠了我。」

陳慶滿面笑容地點頭：「季府所言有理。」

「唉……」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如田府這般賢能之士，就該直朝堂，為國分憂，為百姓解難。」

「如各位民眾，勤懇辛勞、任勞任怨，就該得到一份厚的報償。」

「如諸多刑徒，改過自新、贖清前罪，就該放還自由，與家人團聚。」

「秦國以一隅之地并吞天下，所依仗著無非『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而今山河依舊在，大道公義不復還。」

燕長聽出了陳慶的言外之意，激地喊道：「朝廷無道，公義盡失。」

「我等何過之有？」

眾多反王察覺到苗頭，紛紛呼喝造勢。

「有功不得封賞，有過未責罰，這朝廷還遵奉它作甚！」

「侯爺真心為我，卻慘遭罷削爵。在下無以為報，唯有捨命為您討一個公道！」

「今日章邯戮，朝廷置下來，我等絕無倖免之理。既然非死不可，那便殺至咸宮，問問滿朝公卿天理公義何在！」

「侯爺，您帶大傢伙反了吧！」

「反了！」

「反了！」

陳慶給李左車打了個眼，制止了對方的舉。

幹什麼？

又想為我加？

你不嫌麻煩，我還嫌它味兒大呢。

「諸位稍安勿躁。」

「田舟，你帶一隊人取些錢財過來。」

陳慶鎮定自若地吩咐道。

「諾。」

鑄造錢幣的場地極為，而且遍布機關、守衛森嚴。

田舟是數知悉者之一，並且能在其中暢通無阻。

「楊寶，你帶人燒火做飯，飲食盛些，酒水要足。」

「阿菱，你和信兒去整備船隻。」

相里菱乾脆利落地點點頭。

韓信緒振，鐵甲戰船終於可以展在世人面前了！

陳慶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匠工們漸漸忙碌起來。

直到黃昏日落時，朝廷的平叛大軍仍然不見蹤影。

大概他們也知道務府人多勢眾，兵甲齊全，故此不敢輕舉妄。

「家主，錢財取來了。」

田舟後跟著絡繹不絕的馬車，在天黑之前功返回。

放眼去，山野間篝火點點，如同點亮了漫天繁星。

匠工們自知時日無多，敞開肚皮大吃大喝。醉酒者放浪形骸，毫無顧忌。

一個個沉重的箱子從馬車上卸下。

陳慶手掀開箱蓋，火下金燦燦的錢幣熠熠生輝。

「把人都過來。」

田舟點頭應諾，迅速召集秦墨弟子分頭行事。

約莫過了三刻鐘左右，酒足飯飽的匠工從四面八方趕來。

陳慶知道肯定會有畏罪潛逃者，也有暗自潛藏在附近伺機而者。

不過不要。

歷來暴民作，朝廷大軍一至轟然而散，就是因為隊伍里充斥著太多投機漁利之徒。

我要的是一支心如鐵堅，打不散、摧不垮、不倒的工人武裝，可不是什麼烏合之眾。

「箱子全部打開。」

陳慶授意之後，田舟及隨從穿梭在木箱中間，一個個掀開蓋子。

清冽的月和搖曳的火把照耀下，金燦燦的芒散發出無窮的吸引力。

人群悄無聲息間湧上前來，發出一連串的驚呼聲。

「各位兄弟。」

陳慶莊重地作揖行禮：「時至今日，大勢不可挽回。」

「陳某沒有別的本事，唯有親赴咸宮呈請罪。」

「我始終相信：天理不滅，道義長存。」

「律法森嚴，不是為了保護公卿士人的，也該保護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

「吏徇私枉法，就該把他拉下馬來。庶民含冤屈，就該而出，當面直斥。」

「假使陳某替各位討還公道，自然皆大歡喜。」

「若有不……」

陳慶彎腰行禮：「還請各位不要笑我無知狂妄，自以為是。」

「他日春爛漫之時，爾等若還記得有過我這樣一個人，到我埋骨之地奉上野花一朵，我泉下有知亦倍欣。」

「話不多說了。」

「膽小怕事心懷疑慮者，牽掛父母妻小不再生事端者，鄙夷陳某人怏怏不服者站上前來。」

「些許財爾等儘管拿去。」

「願各位得償所願，逃朝廷追緝。」

「保重！」

李左車暗暗咋舌。

家主的手段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歷來都是戰事膠著，需要破城攻堅的時候才大肆封賞，換取士卒效命。

可現在還未上陣，一箱箱的金幣就擺出來予取予求。

萬一真有人見錢眼開呢？

事實證明李左車確實多慮了。

數不清的金幣擺在眼前，現場卻無一人挪步。

拿了錢真能走嗎？

走了能逃過朝廷追捕嗎？

風險巨大，而且就此了千夫所指的忘恩負義之徒，著實不值當。

「侯爺，某家不要錢，只想討個公道！」

「對，我等隨您一起進城。倒要看看高高在上的士人公卿牙尖利，還是我手裡這把刀鋒利！」

「娘的，難道要被欺一輩子不嗎？」

「唯侯爺馬首是瞻，死亦無悔！」

「大丈夫重義輕利，我等所求唯有一個公道！」

「侯爺把錢財收回去，待踏破咸宮后，再論功行賞！」

陳慶暗自思忖道：還湊合，起碼過了利這一關。

經過戰爭磨鍊后，他們必將大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