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沒料到被崔沁看出端倪，慌忙起，朝鄭重施了一禮，

“慕夫人，是在下失禮，實則是近來人心惶惶，諸人擔心慕首輔的安危，當年慕首輔一劍掃平江南，有人恨他，可更多的人卻激他，激他還了江南太平，你是不知，他當年確實殺了不人，可上殺的是心思詭譎朝綱之輩，下殺的是不服管教的江湖綠林及鳴狗盜之輩。”

“他重新督造了江南人口賦役，那新造的黃冊至今還存在后湖，自他整頓江南后，老百姓才過上了太平日子，您不信，得空去民間走一走，宜春吳江一帶，不百姓家里供著他的長生牌。”

“他還整頓海航漕運，疏浚運河水道，分行別類制定商貿戒律，自此江南富庶更勝往昔。”

“老朽今日問夫人一句話，首輔大人當真昏迷不醒？”

六爺跪在地上，佝僂的背高高拱起，幾乎影落遢，可那神卻是矍鑠高昂，沒有半奴之氣。

崔沁聞言心底駭浪滾滾，來了金陵這般久，眾人談起慕月笙大多是惋惜，從未有人懷疑過他是否真的昏迷，倒是六爺這位白手起家的商戶嗅出些許端倪。

不過崔沁不傻，怎麼可能輕易被人窺探了真相去。

面凄楚，眼底現出幾分水，搖頭垂眸，“六爺，我是在出京的路上才得知他被人刺殺，而且我與他早已和離，不曾與他來往，他是生是死，與我無關。”

六爺見眸清凌，似有苦難言，便知怕是真與慕月笙斷了，否則也不至于孤一人來江南買宅子。

惶惶之余，寬數句，只道，“牧心姑娘，只要老朽在一日，定護你一日，你且安心在金陵待著。”

崔沁起朝他施禮，激著送他出門。

手頭一寬裕，崔沁又想著置辦些產業，送走六爺打算上街閑逛，瞧瞧有沒有合適的鋪子買上一間，這金陵的鋪子可不比他，客流如，隨便盤上一鋪，今后營收便穩當了。

只是主仆二人剛邁出大門，卻見李涵江騎著高頭大馬，玉樹臨風下了馬來。

“崔娘子！”

崔沁迎面瞧見他，忽的想起還欠了他一幅小楷，頓覺慚愧，

“抱歉，李公子，這兩日我被一樁事給耽擱了，你的小楷還不曾寫，可否再容我兩日。”

李涵江爽朗一笑，朝躬施禮，“無妨無妨，娘子累了半月，歇息幾日是正理。”又見崔沁主仆是出門的打扮，關切問道，

“崔娘子這是打算去哪里？”

“我們準備去夫子廟閑逛。”崔沁不多言，

“正好，我也要去夫子廟取一道典冊，不若護送娘子隨行。”李涵江也是好意，怕崔沁誤會他又解釋道，

“說來有一事還真被娘子料中，近來西南蠻夷有異，雖是離我們金陵甚遠，可覆巢之下無完卵，每當這樣的關口便有賊人趁勢作，你一子孤在外，還是仔細些好。”

“西南出事了？”崔沁也十分意外，

李涵江見面凝重，又擺擺手，失笑道，“你莫要心，這西南蠻夷隔山差五便鬧上一遭，不了事。”

崔沁正待說什麼，倏忽瞧見一道久違的影從對面小巷大步走來，人還沒走近，冷聲先傳了來，

“妹妹去何，我來送你。”

慕月笙帶著面，崔沁瞧不清他的表，對著那張臉實在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見李涵江滿臉愣神，遂介紹道，

“李公子，這位是我族兄，隨我一道來金陵打點些生意。”

李涵江也隨了施穎的子，十分熱忱，對著慕月笙便是行了一禮，

“原來是崔娘子的兄長，兄長好！”

慕月笙臉直接黑了，寒聲咬牙道，“誰是你兄長？”

李涵江頓覺失言，俊臉微紅，尷尬須臾，又慨然一笑，“失言失言，崔公子好。”

也不知道怎麼的，這位崔公子迎面而來一肅殺之氣，令他汗豎起，仿佛在何遇見過這人，可細細在腦海里思索一番，實在是想不起來。

以至于一時失了方寸。

李涵江見崔沁有人看護，自然放心，復又朝崔沁作了一揖方上馬離去。

慕月笙的視線落在崔沁上，崔沁今日穿了件淡的香云紗，襯得白皙瑩潤，不過半月不見，氣倒是好了許多，瞧著人也盈不。

果然離開他的桎梏，很是開懷。

慕月笙心頭涌上些許復雜緒，淡聲覷道，“我來是有事尋你。”

崔沁知慕月笙不會隨意誆人，定是真有事，便迎著他了廳堂。

桌上還有六爺在時燒的碧螺春，茶壺略有余溫，這個時節，喝上一壺涼茶反倒是舒坦，崔沁親自倒了一杯茶予他，淡聲問，“何事。”

慕月笙擒著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涼，茶葉泛黃沉在杯底，水澤暈黃清，

崔沁注意他神，心想他堂堂國公，來這被灌了一壺冷茶，確實失禮，遂起，“我去給你煮一壺茶....”

“不必了....”慕月笙將茶杯放下，抬眸看。

以往他來見，總要將面摘下，今日卻不曾。

崔沁對著那張生的臉，倒是從容，還是遣了云碧去隔壁耳房沏茶，再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慕月笙從袖下掏出一畫卷，遞給，“我無意中在江都一罪戶家里抄出這幅畫，瞧著畫風像是你爹爹所作。”

崔沁驚呆了，不可置信盯著他。

還真是他！

目挪向那幅《垂釣寒江》的畫軸，愣了半晌，方才急切又小心地將畫卷給攤開。

悉的畫風撲面而來。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猶然記得，爹爹回京后，見他萎靡不頓，咳不止，數次強求他畫上幾幅畫，或許能一展臆，紓解苦悶，卻被爹爹拒絕，爹爹說他此生不會再作畫。

而眼前這幅《垂釣寒江》是他爹爹的封筆之作，臨終絕唱。

當初從六爺口中得知此事，如鯁在懷，心里念叨著有朝一日得把畫贖回來才好。

崔沁抱著畫軸泣不聲。

“謝謝你.....”

他總是幫，如何承得起。

這幅畫回到手中，就仿佛是落他鄉的明珠，終得回巢，彌足珍貴。

余掠過他手掌。

男人的手指修長又糙，記憶里他手雖有繭，卻也不曾這般暗黃，似飽經風霜一般。

半月不見，他做了什麼？

淚珠在長睫打，癡癡盯著那搭在桌案上的手，隨意慵懶，終是半個字沒問出來。

將他“攆”出去，如今又裝作關心，算什麼？

是執意離開他，就算有旁的緒，也該悄悄收起。

落日余暉如毯，鋪了一室。

崔沁漸漸收起哽咽，抬袖將淚痕干，揚笑看他，“辛苦你幫了我大忙，你在外多注意子，安虞為上。”

一聲簡單的關懷，裹挾千言萬語，輾轉耳，似酒釀，越釀越醇。

慕月笙舌尖抵著苦，抬手緩緩將面扯下，出一張冷白的容，一如既往清雋俊秀，

是喜歡的樣子。

從未忘掉過。

薄輕啟，暗啞又酸，

“沁兒，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崔沁指尖漸漸收，指甲泛白深雪白的手帕，目垂在桌案，面上現出淺淺的笑，

“是嗎，事都辦妥了，要回京吧。”

他靜靜凝那對淺淺的梨渦，明明是笑靨如花，卻莫名嚼出幾分苦。

“不是，我要出征。”

“出征”兩個字如同刀刃上的銀，從腦海一閃而逝。

幾乎是僵住子，盯著他那微紅的薄，“蒙兀近來不是很安分？”

尾音在發，他聽得出來，角在細抖，他也看得出來。

害怕了吧。

他記得跟在他邊的日子，不是擔驚怕，就是小心翼翼。

他去蒙兀那一回，日日燒香拜佛。

現在好了，他們已和離，他就算真有不測，也不至于害了。

離開前，想給留下最明亮而溫潤的樣子，也是他從未有過的模樣。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纏繞茶杯，聲如珠玉，

“一直沒告訴你，我之所以南下是察覺朝中有藩王控漕運，控制沿江兩岸水路運輸，販賣私鹽茶鐵香料綢，上達青海汗王，下啟各地蠻夷，如今蠻夷暴，西南土司相繼舉起反旗。”

“此人極為詐，先鼓叛，倘若朝中能震懾他便銷聲沉寂，倘若震懾不住，他就趁機攜江帶海，意圖占據江南半片江山！”

“沁兒，你不是說治北境易，治蠻族難，我為首輔，當仁不讓！”

男人清湛的眼如漫天星海，綴著淺笑，琉璃般清，臉也是不同以往的和，起先是薄而，漸漸的濃烈如，眉梢的春熠熠生輝，似陌上如玉的清潤年。

明明笑得令人驚艷，令人沉醉，可瞧在崔沁眼里，如同夢境般清寂縹緲。

心尖泛起的疼，繼而遍五臟六腑，四肢五骸.....

西南蠻夷可不是蒙兀大軍，他們詭計多端，十分狡猾，擅長使迷藥煙瘴巫蠱之，征戰者十之死了七八。

慕月笙不出手則已，出手定會博個你死我活。

上一回夜里宋嬤嬤告訴慕月笙病危，暗忖劉二和陳七是慕月笙的人，卻不曾來報信，或許沒有想象中那般嚴重，可如今，他親自來辭別，定是抱了死志。

崔沁上褪得干凈，極力忍著淚意，也學他那般笑出聲來，

“母親告訴我，你總是啃朝中最難啃的骨頭....現在朝中能人輩出，你何苦先士卒？”

夕的余暉掠走他眉眼里的風霜，他含笑道，

“我旁無妻子，后無稚兒，老母有兄長盡孝，侄兒皆有出息，無牽無掛，舍我其誰....”

崔沁心猛地一窒，紅蠕，了許，終是無語凝噎。

余暉跌落山崖，留下一室清涼。

二人枯坐不語，唯有晚風獵獵，樹影瀟瀟。

暮漸合。

慕月笙眼底的笑意不減，指尖挲著桌案，緩聲道，

“沁兒，我離去之前，可否討你一個恩典。”

崔沁抬眸對上他清潤的視線，嚨哽咽，努力出一笑容來，

“你說。”

眼底蓄起的淚，快要將視線給淹沒。

到此時此刻，才恍覺。

從未放下過，也從未停止過對他的喜歡。

他清逸的眉眼，郎朗卓絕的氣質，每一寸都曾被。

他是守護萬家燈火的逆行人。

不該以兒長去牽絆他。

真正的，不是束縛。

他們終究都錯了。

慕月笙深邃的眸閃現一亮的彩，猝不及防過心尖，隨之傾瀉的笑雋永清朗，

“親手做一頓晚膳，送我出征，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