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柴擒虎一行南下宜州,先扮做富家爺四遊玩,明察暗訪一番。
後因眾人皆是外地口音,如此招搖過市,未免有些顯眼。況且大熱天的下江南遊山玩水,怕不是腦殼有包,後期便分作兩撥。
柴擒虎本人與阿發又搖變為西北逃難來的兄弟倆,四找活幹。
唯獨有一點不足:自從中了進士後,又場,柴擒虎便不能像以前那樣四遊,整日呆在京城,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皮便養得白皙細許多,瞧著著實不像逃難的。
阿發倒有一個不知哪兒的混賬方兒。
他去買了幾味草藥,用來煮湯,兩人進去泡了一回,皮便被染黃黑,還有些臭烘烘的。
這料十分頑固,等閑香胰子、澡豆子本不下來,需得天長日久,隨著汗逐漸排空,方得變回原本,正合了柴擒虎的意。
正值夏日,南方雨水頻發,各河堤時常倒灌,岌岌可危,正需要大量民夫修整,他二人年輕力壯,皮子又利索,很快便找到活計。
此時,朝廷派出欽差的消息已經傳到地方上,隻是慶貞帝做的,眾人誰也不知哪位欽差派到了哪一地,當真防不勝防。
隻那工頭聽兩人使外地口音,便起了些疑心,單獨拎出來問話。
“哪裏來的?”
柴擒虎便上前陪笑道:“我兄弟二人是關中來的,我姓林,名虎,他乃是我兄長。原本在家務農,奈何天幹地旱,又沒得水灌溉,糧食欠收,這一二年漸漸過不下去,我們哥倆便出來找些零活,做多賺個嚼用。
聽說南邊從不缺水,又有錢,隻要肯賣力氣,便能吃得飽飯,便一路索過來。”
前些年,西北大旱是實,不難民流離失所也是眾所周知的事。那工頭見他們兩個說得誠懇,況且又是麵皮黑黃,地地道道的關中口音,便沒了戒心。
“水?”他嬉笑道,“你們倒有些見識,這裏最是不缺水的!”
灌都能把人灌死了!
朝廷就算派欽差下來,也必然高坐殿堂,哪裏會來這堤壩上吃苦呢?
況且年紀這樣小,十幾二十歲的模樣,哪來的這樣年輕的兒?
得了活計,柴擒虎和阿發也是真肯賣死力氣幹,又與眾人一起在髒兮兮哄哄的窩棚,同吃同住,半點不嫌棄。
那工頭暗中見了,越發放下心來。
柴擒虎和阿發都是在外麵行走慣了的,三教九流無所不,端的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很快就跟一幹工友混了。
眾人見他們年紀小,又是外地流落過來的,便心生憐憫,私下裏頗多照扶,端的無話不談。
轉眼過了半月有餘,七、八月份連降大雨,水勢猛漲,數堤壩被衝毀,柴擒虎等人才忙了一日,正橫七豎八躺在工棚裏補覺,忽然就被人挨個踢起來,但聽外麵嘩嘩雨聲,伴著糟糟的人聲和鑼聲四起。
“睡睡睡,隻知道死睡,還不快起來幹活!”
“都別睡了,趕的,趕的,水要漫上來了!”
柴擒虎和阿發瞬間從睡夢中驚醒,猛的翻做起。
天熱又,也顧不得穿裳,隻穿著一條子,著膀子就往外跑,但見大雨如瀑,天地間渾然一,那河麵上更是白茫茫一片,又刮風,水麵上波浪滔滔,洶湧翻滾一陣又一陣。
水浪兇狠地撞擊在堤壩上,原本白日還平整的堤壩,這會兒卻仿佛了豆腐渣,水一衝便嘩啦啦出現一個個缺口,眨眼功夫便塌了一小半。
有幾個民夫年老衰,目力又差,反應不及,眼見著就要踩空摔下去,柴擒虎眼疾手快,一把一個揪上來。
那兩人雙一就跌落在地,眼見著岸邊幾塊百十斤重的大石頭眨眼就被大水衝走,止不住後怕,渾發抖。
什麽都顧不得了,所有人都忙碌起來,柴擒虎才要上前,卻被阿發一把拉住,低聲音道:“太危險了,您不能去!”
查案歸查案,可這事兒一旦鬧不好,就是死無葬之地啊,風險太大了。
說話的工夫,幾十個沙袋被丟下去,轉眼就被衝走了。
衝毀的地方太多,那工頭左支右絀分br乏,一時間卻哪裏顧得了這邊?
一幹民夫不懂工程,眼見丟沙袋無用,俱都慌起來。
又聽遠約傳來驚慌失措的喊聲,說是掉下人去了,又有人讓民夫把繩子綁在腰上,人跳下去攔。
人命如草芥!
一火氣上頭,柴擒虎眼睛都瞪紅了,顧不得許多,一把拍開阿發看,衝人群大聲喊道:“這麽著不,把沙袋都綁在一!連著那些衝毀的木樁子一起往下丟!”
水流的衝擊力太大了,一個個往下丟的話,轉眼就被衝走,隻有一次倒下海量的重才有可能阻攔。
說罷,柴擒虎便率先作起來。
此時,這一帶已作一團,眾民夫隻如沒頭蒼蠅般撞,哆嗦著喊要死了,這會兒突然跳出來一個帶頭的,眾人來不及思考,便下意識跟著做起來,一時紛漸平,漸漸井然有序。
“大……爺!”阿發的喊聲迅速淹沒在人群中。
眼見勸不住,阿發一咬牙,也跟著衝了上去。
罷了,死就死了。
死了我給爺墊背!
柴擒虎從未像此刻意識到自己是個,在這裏的所有老都是他的百姓。
眼前百上千人報到朝廷,不過是淹沒在無數奏折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可這些天大家同吃同睡,累了一起躺在爛泥地裏吹牛,聊家長裏短……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背後有一家老小等著回去團圓,柴擒虎沒辦法在這個關頭貪生怕死,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扭頭就跑。
曾經柴擒虎聽人說,人在死之前會想很多東西,就如那元宵佳節的走馬燈,可奇怪的是,直到洪水退去那一刻,柴擒虎才忽然意識到,在這漫長的一整夜裏,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他來不及多想。
來不及去想父母,去想未婚妻,去想師父師兄,去想朝廷。
他滿心滿眼隻有一個念頭,擋住洪水,守住堤壩。
“水退了!”
“水退了啊!”
不知是哪個方向的誰先喊了一聲,接著,水退的呼喊便如海浪般滾滾席卷而來。
無數人喜極而泣,抓住邊的人大喊大起來。
水退了?
柴擒虎怔怔看著前方漸趨平靜的水麵,晨靜靜灑落在渾濁的水麵上,泛起一層皴皺,像了滿地的碎銀。
“爺!”自始至終,阿發都護在柴擒虎虎邊,此時也不住聲音發,一種劫後餘生之油然而生。
柴擒虎緩緩吐了口氣,扭頭一看,就見阿發猶如泥人一般,隻有一雙白牙在外麵,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發憨笑幾聲,又指著柴擒虎道:“您也好不到哪去!”
這笑聲好像會傳染一樣,很快的,他們邊的人也跟著放聲大笑起來,一波傳一波,整個堤壩上充斥著回著放肆的笑。
然後很快,這笑聲就被此起彼伏的酣聲取代了。
一整夜的搶險,所有人都累壞了,來不及回窩棚,就這麽橫七豎八躺在堤壩上,人挨人人疊人,睡著了。
別說什麽失眠,那是不夠累。
真累狠了,站著都能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柴擒虎醒來時聞到了一淡淡的米香味兒。
一睜眼一彈,上又幹又,刺的難,低頭一看是泥,幹了又一寸寸裂開,活像了一層鎧甲在上。
甚至他散的發髻間也滿是幹涸的泥漿,邦邦糟糟,胡朝天支棱著,約散發著臭味。
“虎子醒了?”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打著赤膊過來,頭發漉漉的,上也在滴水,手裏還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放粥了,趕去洗洗,不然等會兒給人搶了。”
吃飯!
在這裏吃飯可不像衙門相互謙讓,去晚了、吃了就是真沒啦!
柴擒虎立刻一咕嚕爬起來,順便往兀自張著大睡的阿發屁上踢了一腳。
兩人先衝到河邊就著涼水洗一回,幹涸的泥立刻化為泥漿,變渾濁的黃水,一滴滴重新回歸河流。
天氣很熱,隻是有些,來不及幹,兩人又拔衝到開飯的地方。
都瘋了,人人,工頭和幾個監軍怕生出子來,強行帶著士兵提著鞭子大聲喊排隊,這才勉強維持了秩序。
柴擒虎和阿發好歹搶了一碗粥,顧不上走回去,也顧不得燙,就這麽站在路邊,鼓起腮幫子狠命吹了幾口,稀裏呼嚕喝。
米顯然是陳米,味道並不怎麽好,但大約是昨天的事兒把那幾個監軍嚇壞了,這次沒再克扣糧食,熬得稠稠的,一碗下去也能吃個七八分飽。
但沒有油水。
做重力活,沒有油水沒有幹糧是熬不住的。
別看現在灌得水飽,要不了多久滿肚子米粥就會變一泡尿沒了。
可多貴呀!
一斤怎麽也要十多文錢,才那麽一丁點兒,放到鍋裏見不到油花。可若換陳米,能買好幾鬥!
若有生蟲發黴的,那就更賤了。
民夫麽,都是當地征召的賤民,但凡家裏還有別的活路,都繳納一點替稅銀子逃了。
剩下的這些,嗬嗬,死了也沒人管。
有口吃的就不錯啦。
這次水退之後,短時間應該不會再來,從監軍到民夫都跟著放鬆下來,看管得不那麽嚴了。
柴擒虎四下看看,見無人注意,便飛快地蹲下往大堤上用力抓了一把。
稀碎!
別說河水浸泡,水流衝擊,就隻是用人手這麽一抓就碎了!
這算什麽堤壩!
即便柴擒虎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不怎麽通水利工程,也知道朝廷明文規定,這些地方的堤壩應該用巨石堆砌,中間隙以糯米混合形的三合土連接,不留空。
如此形的堤壩堅如盤石,牢不可破,曆經百年仍不倒。
可眼前的是什麽?
朝廷每年撥那麽多銀子,就修了這麽個東西嗎?
“爺……”以前見有人過來,阿發忙出聲提醒。
柴擒虎用力將那把土摔回去,拄著膝蓋狠狠抿了抿,站起來回到窩棚。
今天暫時沒什麽事,一眾民夫都在窩棚裏躺著,見柴擒虎和阿發回來,之前提醒他們吃飯的那漢子便推了推邊的人,讓出一塊地兒來招呼他們坐下。
“咋去了這麽久?搶到飯了嗎?”
柴擒虎笑道:“搶到了,難得吃飽。”
“王叔,昨晚上可真嚇人吶!我聽說這些地方年年要人,年年修堤壩,這玩意兒不是修一回就管一輩子的嗎?”柴擒虎一臉懵懂地問。
“一輩子?”
此言一出,眾人麵麵相覷,先是一靜,然後紛紛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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