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抬起眼,神銳利。
“而那一天,漳州府尹徐寧,并沒有出現在堤壩上。這很奇怪啊。他不是民如子的麼?何況張煜在,他不該置張煜命于不顧,自己逃命而去。所以此刻徐寧在哪里,在做什麼呢?你能告訴我嗎——‘偏位娘娘’?”
——畢竟如你所說……這可是,“你”的故事啊。
“真是好笑!徐寧在哪里,我怎麼會知道?”
“你又怎麼會不知道?”
杜玉章縱聲大笑,一雙桃花眼里攝出人的芒!他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偏位娘娘的手腕,
“那位徐大人,不就是你自己麼?”
“你……你不要胡說!我怎麼可能是那種負心薄幸的畜生……”
“若你當真是張煜本人,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樣去說徐大人的。張煜徐大人,他眼中的徐大人,比他自己的命還要珍貴。他下不了這樣狠的……他更不可能,專門造出一個幻境,我們這些外人來對徐大人評頭論足!”
“你胡說,你……你怎麼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
杜玉章回過頭去。他后,李廣寧依舊坐在原,額頭冷汗布。他眼睛死死閉著,一雙眼球不安地在眼皮下轉著,似乎經歷著什麼噩夢。
杜玉章看著他,眼睛里全是。
他輕聲說,
“我當然知道。你們都說,我和寧哥哥與他們很是相像。若當真如此……我最恨寧哥哥的時候,想要一輩子都不見他算了。可就算那時候,我也不會這樣去說他。”
“……”
“張煜想來也是如此。他舍不得的。”
“……”
“而徐大人也是一樣。在他的心里,這整件事從頭到尾,張煜都不會有半點錯。”
“他本來就沒有半點錯!都是徐寧那個混蛋……”
“是啊,徐大人心中就會是這樣想。他眼里心里,張煜都不會有半分錯。一切都怪徐寧自己,所以他會萬分痛恨自己,痛恨到……哪怕過了這麼多年,哪怕他死去了,心中依舊有一份執念與恨不肯散去,依舊盤桓此,想要將這段故事講給別人聽。”
一只手向后出去,不聲地牽起了李廣寧的手。杜玉章覺得心里有了底氣。他轉回頭來,正視著眼前那張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臉,沉穩地吐出一句話,
“是不是,偏位娘娘?或者,我該你一聲——徐大人?”
眼前艷如仙的偏位娘娘,怔愣在了原。他看著杜玉章,許久之后,終于出一個苦笑。
那雙眼,也慢慢潤了。
“過了這麼多年,依然什麼都瞞不過你。我的煜兒……”
他向前一步,那缺了三手指的修長手掌出來,似乎是不自,想要拉起杜玉章的手。可杜玉章不聲地避開了。
“徐大人。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講給我知道?”
偏位娘娘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那手掌一翻,眼前景風云變幻,轉瞬就變了模樣。
眼前依舊是徐府。四周景致沒什麼大變化,但庭院中草木更深,枝繁葉茂,樹干都比方才更壯些。看起來是過了幾個寒暑了。
門外,一輛馬車遠遠駛過來,停在門口。門簾掀開,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走出來。
相貌清秀,與之前那位宰相小姐十分相像。只是眼睛紅通通的,滿臉委屈,淚痕都沒有干凈。
“小姐,您先去沐浴更……”
“走開!不要管我!”
小姑娘聲音里都帶著哭腔,惡狠狠揮開下人。聲音太大,驚了張煜。
張煜從房間走出來。看得出,他臉難看,是瘦得不像樣子了。
未曾開口,一陣風吹過。他袖口掩在邊,先咳了好幾聲。一邊的梅香忙扶住他胳膊,又替他披上斗篷。
“惠兒,怎麼了?”
張煜聲音有些疲憊,卻依舊溫和。看向小姑娘的眼神也還是沉靜依舊。
“你……你真的,只是爹爹的好友,是給我們請來的先生?”
小姑娘開口,聲音帶著音。不知了什麼刺激,說話沒頭沒腦的。
張煜有些擔心。他走近了,手去的頭發。
“是啊。怎麼了?”
“你說謊!”
那小姑娘用力推開張煜,將他推得一個踉蹌,幾乎摔倒了。梅香失聲道,
“小姐,你干什麼!煜先生他子弱,已經病了幾日了!若不是聽到你在哭,他怎麼會強扶病出來看你——你怎麼能這樣對他?!”
“什麼煜先生?他是個怪!是個……是個……是個不要臉的怪!”
“小姐!”
“本來就是!他不要臉!他騙我說我們的母親病死了,騙我說父親不是不喜歡我和哥哥,是公務太忙!他騙我們,說父親特意請他來家中常住,養我們……他竟然還騙得我們對他恩戴德,將他像父親一樣戴!他……他居心叵測,他哪里配!”
小姑娘臉上,眼淚滾滾而下。可那一張稚的小臉上,卻滿是仇恨猙獰!
“小姐,你瘋了!”
梅香的臉難看極了。想上前,卻被張煜一把扯住了。
“煜先生!”
“你讓說吧。”
張煜臉蒼白,聲音卻還沉穩。他搖了搖頭,
“惠兒是了委屈了。你讓說出來,總比窩在心里舒服。”
“可是煜先生!你只想著小姐說出來心里舒服,不要委屈……你自己呢?你還病著啊!你不委屈嗎?你聽這些話,心里能舒服嗎?”
“我嗎?我沒關系的。我不怕這些……”
張煜聲音很輕。梅香卻本不忍再聽。甚至想問一問——您究竟是不怕,還是因為了太多委屈,卻只能顧全大局,沒法說出口?
可不能問。只能含著眼淚,扶住張煜,用子替他擋一擋風。
“你就是個**……明明是個男人,卻要霸占我母親的位置!
你們這些人,是不是都知道?啊?知道我母親是被他死的,是因為他不肯讓出徐府夫人的位置!卻還騙我說你們只是好友!
張煜,你是個男人啊!男人怎麼可以嫁給另一個男人!你是不是怪!是不是不要臉!你為什麼要死我母親!為什麼要讓我們孤苦無依——就連父親,這麼多年連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我做錯了什麼,哥哥做錯了什麼!
憑什麼,要這麼對我……憑什麼啊!
就連在外面,他們也要指著我鼻子罵我雜種,罵我廢,罵我有爹無娘認賊作母!憑什麼,張煜,你告訴我,憑什麼?!”
到最后,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哭出聲來,整個人都跌坐在地上。哭得傷心極了,在地上蜷了一團,眼淚混著泥土打了裳。
張煜臉已經比紙還要白了。
他后退了一步,子晃了晃。梅香握住他胳膊,擔憂極了。
“夫人……我們回屋子去吧,好不好?”
——太擔心了。竟然忘記了,自從爺和小姐降生后,為了不要讓他們到困擾,張煜早就命令府上下只許稱呼自己是“煜先生”,再不敢用“夫人”這個詞。
——哪怕他,本來就是明正娶的正妻。哪怕這個正妻份,是他犧牲了所有才換回來的。原本,這個份在徐府之外,也從來未曾得到過承認。但起碼在徐府,他是堂堂正正的夫人,是徐大人唯一的妻。
——為了這兩個孩子,他放棄了這唯一的‘堂堂正正’,了見不得的‘煜先生’。
“對不起。”
張煜口中喃喃。這聲音輕極了,帶著無措。
“對不起……我,我沒有想到過……我最開始,真的沒想過……會讓你被人這樣說。”
“夫人……”
“我是想救你們的母親的……可是……我做不到啊。”
張煜眼睛里,也漸漸充滿了眼淚。梅香早就忍不住哭了出來。別人不知道,可這個下人自然清楚,張煜心里,這一對孩子真的就像他親生兒一樣疼……他是真的含辛茹苦去養育他們的!
可誰能想,最后卻是他看兒的人,向他心上刺出這樣滿是怨毒的一刀?
“你說謊……”
小姑娘抬起頭。惡狠狠瞪向張煜。
“我聽他們說了……你說謊,你沒有想救!因為你怕他搶了你的位置,做了父親的夫人——你是個男人!你憑什麼做我父親的夫人?我父親與我母親,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姐,你胡說!大人從來都只喜歡夫人一個,本未曾看過別人一眼……你母親本是自己了上來!大人不喜歡,也不可能娶他!”
“若他真的不喜歡我母親,我與哥哥又是怎麼來的?”
“小姐!”
梅香這一嗓子喊得破了音。滿臉驚恐,一下子撲上去捂住了小姑娘的,
“你們是收養的孩子,是……是你們母親帶來的孕!你不能說……這種話,千萬不能說的啊!”
“你放開我!放開!”
小姑娘拼命掙扎著,
“誰不知道怎麼回事……是你們掩耳盜鈴!哥哥與父親那麼像!怎麼可能沒有緣……張煜!你是不是心知肚明,你自己說!怎麼可能沒有緣!你又怎麼可能那麼好心——若我們不是父親的親生孩子,你怎麼可能愿意養敵的兒!”
……
轟隆隆天地俱變。
這小姑娘的一句嘶吼,徹底撕開了籠罩徐府上下數年的疑云。
不,或許不能稱之為疑云。其實就如所說,徐府上下早就有人心中有猜疑,人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只是張煜往日威太重,而徐寧又明顯是一門心思偏著他這個男妻。無人敢提罷了。
但張煜,終究是男人。
就算他再賢良,再小心,為人再正派……在很多人眼里,他這男妻份,就是原罪!
不然,那小姑娘聽到的話,又是誰說給聽的?
人心從來叵測。
而此刻,叵測的人心匯聚黑一片,帶著惡意,向張煜了下來。
他病倒了。
這一次,是病上加病。原本就元氣大傷的子,已經是千瘡百孔。再加上心病磨人,竟讓他一病不起。
等到徐寧得到消息,從京城趕回漳州時,他已經昏迷數日,連徐寧都不認得了。
“煜兒,煜兒!”
連日趕路,風塵仆仆。徐寧掛著一臉的灰塵,進了房門服都顧不得換一套,直接奔向張煜病榻前。見了張煜那瘦得了形的臉,他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我回來了……你醒醒,你的徐郎回來了!煜兒……”
“徐大人,不要這樣。驚擾了夫人,反而對病不利啊。”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徐寧一把握住大夫的手。
“煜兒怎麼會突然病重如此——我走之前,他不是好轉了許多嗎?為什麼?”
可大夫說不出所以然。反而是梅香含著眼淚,跪在地上,將事說出了一五一十。
徐寧的臉變了。
他巍巍轉向張煜,盯著那人的臉。梅香膽戰心驚地看著二人——一時間,竟看不出哪個臉更難看些。
“大人!奴婢該死,奴婢斗膽!夫人這麼多年,太不容易了……他心里藏著的東西太深,我看不出來……可有一樣我知道,所有人都懷疑過爺和小姐的世,唯獨夫人,從沒提過一個字!夫人對大人您,是深義重,信任有加!”
梅香跪在地上,
“可現在夫人病這樣,卻還有被這樣問!大人,夫人什麼都沒有,只有對您的與信重——大人,您究竟能不能在他病榻前給他撐一次腰,給那些宵小一句準話!告訴所有人,您與那宰相小姐,與爺和小姐……本毫無瓜葛!您,問心無愧!”
這一瞬,房間里所有人眼睛都投向了徐寧,除了病榻上無知無覺的張煜。
徐寧站起了。他環視四周。
梅香跪在地上,還在抬起眼睛乞求地看著他。
而其他人,卻都在他眼下低下了頭,沒人敢與他對視。
徐寧心里清楚。除了閉著眼睛的張煜,和抬著眼睛的梅香,其他人,沒有一個信他。
就算他說一句他問心無愧,那些人也不會信!
何況……
他確實,問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