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鋪子裡沒人了。
杜長卿帶著阿城回家去了,說是前幾日屋中雨,請的工匠今日來補房頂,明日再來醫館。
苗良方也不在,半個時辰前廟口有戶三歲小兒突然腹痛,揹著醫箱隨人匆匆出診,不知何時回來。
夏末午後日頭不如先前熾烈,卻仍悶熱難當,西街一個行人也沒有,涼棚下斜躺的野貓不願挪,偶有一陣風吹過,帶出一涼爽。
銀箏了門外:“怪熱的,姑娘,我去前頭買兩杯甜漿來喝吧。”
陸曈道:“好。”
長街清淨,這時候沒什麼人來,陸曈坐在裡鋪桌前,隨手翻起紀珣帶來的醫籍,暑日悠閒,漸漸眼皮泛起睏意。
門外有靜聲,一片影投映過來,以為是銀箏買甜漿回來,一抬頭,就見門外走進個鬚髮皆白的老者。
老者穿得簡樸,葛藤杖,鬢須皆白,行間不太方便,手裡攥著方絹帕,一進門,就低低咳嗽起來。
陸曈起,走出藥櫃後,攙扶著老者在桌前坐下。
“大夫,”老者止住咳,向道:“近來我總覺頭昏倦怠,夜裡不眠,乏力多汗。勞煩大夫看看。”
說著,出一隻蒼老枯皺如樹皮的手,擱在陸曈面前的墊前。
陸曈手替他號脈。
裡鋪安靜,片刻後,收回手。
“因於溼,首如裹,溼熱不攘,脈道難充。”
站起,“思慮過度,損傷脾胃,脾失健運,則氣生化乏源,清不生,濁不降,四肢失養,故而頭腦昏蒙,全乏力。”
“不是什麼難題,開幾副養心安神、健脾化溼的方子就是。”陸曈走到藥櫃前,拿起桌上紙筆寫下藥方,“老先生是在這裡抓藥還是別抓?”
“這裡。”
陸曈點頭,見老者又咳嗽起來,遂提起桌上茶壺,把消藥茶水倒了一碗遞於他面前。
老者巍巍接過茶碗,道了一聲謝。
陸曈又轉,到藥櫃前繼續抓藥。
老者捧著茶碗,抬首打量一下醫館四周,目在掠過牆上那幅泛著金的錦旗時停了一停,最後,才抬眼看向站在藥櫃前的人。
子正低頭拉開藥屜,按方子寫的抓取藥材。
做得很認真,並未注意後的視線,一隻手牢牢託著裝藥的木匾,作又快又麻利。
“都說西街仁心醫館的陸大夫醫好,今日一見,沒想到竟這樣年輕。”他突然開口。
陸曈一頓:“老先生過譽。”
“聽說陸大夫並非盛京人。”
陸曈關上藥屜,把抓好的藥拿到藥櫃前細細紮好,“我在蘇南長大。”
老者點頭,彷彿拉家常般攀談,“陸大夫是蘇南本地人?”
“算吧。”
“為何說‘算’?”
陸曈把藥材包好,提著兩大包藥回到桌前,在對方跟前放下。
“我是孤兒,自小被人收養,不知自己父母是誰,原歸何,是以也不知能不能算蘇南人。只是自我記事起,就在蘇南長大。”
老者有些驚訝,著的目帶憐惜,“真是可憐。這麼說,你約莫五六歲時,就已在蘇南了。”
陸曈頷首:“應當三四歲吧,或許更小。”
“三四歲……”
老者沉片刻,微笑起來,“大約是十三四年前了,說起來,十三四年前,老夫也曾去過蘇南一回。”
“蘇南南地,同盛京不同,老夫還記得蘇南護城河前,當年曾有一座刻滿佛像的石橋,上頭刻著的是睡佛還是文殊菩薩……”
“老夫年紀大了,已記不大清,陸大夫既在蘇南長大,能否告知老夫,石橋雕刻的,究竟是什麼佛?”
陸曈抬起眼眸。
面前老者和藹地著。
李子樹把門外日攔住大半,昏暗裡,這才看清楚,老者一雙眼睛似生淡淡白翳,顯得渾濁而灰敗,著的神慈祥,安靜地等著的答案。
十三四年前……
那個時候,才四歲。
“我不太記得了。”
沉默片刻,陸曈開口,“我對佛像不興趣。”
老者微微瞇起眼睛,手捻腕間佛珠,一粒又一粒。
下一刻,陸曈的聲音響起。
“況且,當年護城河上本沒有一座石橋。”
捻佛珠的作一頓。
“正因沒有橋樑,時長輩特意囑咐我千萬別去河邊玩耍。後來正是因落水孩太多,府令人重新修繕,但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陸曈看向面前人,目滿是疑:“老先生,是否記錯了時日?”
對方沒作聲,角笑容微淡,仍審視般地將打量。
陸曈神坦然。
片刻後,他重新笑起來,看向陸曈的目越發溫和,“所以,陸大夫在蘇南生活多年,怎麼會突然來盛京?”
“我師父是盛京人,”陸曈道:“離世後,我在蘇南再無親眷。師父離世前唯一願是回鄉,我也是繼承師父志。”
“那為何會想到進翰林醫院?”
“我的醫,只在西街坐館似乎有點太虧了。”微笑,似是玩笑,“醫院的醫裡,有些醫甚至不如我。”
老者哈哈大笑。
他搖頭:“旁人都說陸醫木訥安靜,老夫倒覺得陸醫甚是有趣,不如傳言沉悶。”
陸曈向他:“下卻覺得,太師大人如傳言一般親切慈和。”
此話一出,老者笑容一滯。
他看向陸曈。
“你是何時認出來的?”
他明明已換了簡樸葛,馬車也未停在門前,甚至連護衛也不曾帶一個。
“方才把脈時看出來的。”
“哦?”
“盛京上了年紀的老者,脈象虛弱,大人脈象雖不夠強勁,但卻像長年以名貴藥材溫養。西街看診的都是窮困平人,勞辛苦已習以為常,單隻乏力不眠,是不會特意來醫館看診的,對他們而言,沒有必要。”
“大人雖穿了平人,卻不改貴人。貴賤有別,一看即知。”
微微一笑:“更何況,今日一早,下才見到了崔院使。”
“原來如此,陸醫蕙心蘭質。”
“大人謬讚。”
戚清點了點頭,又咳嗽幾聲:“既然如此,你可知,今日老夫來意。”
“若說不知,似乎太假。”陸曈平靜道:“早晨崔院使來時,已將一切都說與下。戚公子舊疾重發,崔院使盜取我的方子,卻不知對癥下藥,生搬套之下,匆忙出錯,如今補不上窟窿,才想起我來。”
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戚清眸微。
小小醫,份卑賤,卻毫不避諱戚家在其中的位置,是自負還是自信?
“崔岷讓你治病?”
“是,下拒絕了。”
“為何?”
“崔院使並無真才實學,多年憑藉他人之沽名釣譽,此等小人,憑何我該為他墊腳石?下雖出平凡,亦有心氣。但令羽在,何不翻飛。既有醫,在哪都能生。”
子坐在桌前,平靜語氣裡帶激憤。
戚清捻手中佛珠。
很年輕,如今才十七歲,說這話時令他想到華楹,與華楹相仿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孩子,天真衝,很容易不知天高地厚。
但華楹是戚家的兒,如何傲氣,自有戚家在後撐腰。而眼前之人,只是一介平人孤……
若真如表現出來的一般自大無腦,便不會令裴雲暎與紀珣為傾倒,更不會讓安穩多年的崔岷病急投醫。
若非自作聰明,就是在演戲。
戚清嘆息一聲。
“但我兒如今急病,崔岷醫治無法。若如陸醫所言,盛京唯有陸醫能救我兒,要怎樣,陸醫才願意為我兒施診?”
陸曈抿著,一言不發。
他微笑,語氣和藹像是犯難:“老夫知曉玉臺過去和你曾有過節,黃茅崗一事,老夫已狠狠教訓過他……待他病好,老夫讓玉臺親自與你道歉,是老夫教子無方,才闖下此禍,也願陸醫諒老夫子之心,給玉臺一個機會。”
“陸醫想要什麼,老夫都答應。”
位高權重的太師大人親自來平民混雜的西街醫館,對一介平人醫低聲下氣地說好話,已是給足了面。
再端著,就顯得不識抬舉了。
陸曈看向他,沉默一下,才開口。
“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苗良方,曾是翰林醫院前副院使。”
“十一年前,崔岷陷害苗副院使,將苗良方趕出醫院,並將對方所書《苗氏良方》據為己有,改名為《崔氏藥理》。”
道:“十多年來,苗良方鬱郁潦倒,酗酒度日,揹負莫須有罵名,渾渾噩噩生活。直到來到仁心醫館。”
“太師大人為清慎、風期高亮,願借太師大人之名,還苗副院使一個清白,將當年之事公諸於眾,讓小人崔岷自食惡果。”
話音落地,戚清眉心微。
他問:“你在和老夫談條件?”
他讓提條件,金銀財,已是對十分客氣。
竟然要拿發落崔岷做條件。
實在無知無畏。
陸曈低眉:“下不敢,只是崔岷此人,睚眥必報,若下回去,或許哪一日被崔岷陷害中傷,落得當年苗良方一般下場。崔岷一日安然,下便一日不敢回醫院。除非崔岷離開,否則下寧可就此在西街坐館,永遠不回醫院。”
永遠不回醫院。
多麼天真的話,卻讓眼前老者慈和的臉一瞬冷沉下來。
這是威脅。
如果他不發落崔岷,就拒絕醫治戚玉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陸曈抬起頭,聲音不卑不。
“要有用,則貴賤同資。對大人來說,崔岷與下並無區別,與其用一個只知竊取他人藥方,並無真才實學的庸醫,倒不如用更好的人,不是嗎?”
戚清靜靜看著。
午後日頭正盛,漸漸遠飄來濃雲,明亮街道一瞬佈滿霾。
沉默良久,他笑起來。
“陸醫好膽。”
戚清盯著陸曈,語氣充滿欣賞:“老夫有一兒,年紀與你一般大,若也有你這般聰敏,老夫也就放心了。”
陸曈只稱不敢。
他點頭:“你堅持公義,很好。崔院使醫院多年,若你所言不假,崔岷真有竊人藥方之舉,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老夫也必還你們一個公道,將當年之事公之於眾。”
他站起,扶著藤杖,意離開。
陸曈住他:“大人忘了藥包。”
“不用了。”
戚清微笑道:“心病還需心藥醫,待陸醫一解老夫心疾,想來老夫癥像,自會不藥而癒。”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看陸曈,只慢慢地邁出鋪子,一點點消失在李子樹下。
直到門前再也看不到戚清的背影,陸曈面上笑容倏爾散去,冷冷看向桌上茶碗。
茶碗裡,淺褐茶湯清亮,平靜沒有一漣漪。
戚清從坐下到離開,不曾飲下一口。
格外謹慎。
垂眸,鬆開藏在袖中攥的拳。
掌心全是汗水。
……
馬車上,戚清微闔雙眼。
太師府中夏日銅牛常置冰塊,涼爽舒適。西街日頭卻毫無遮掩,哪怕仁心醫館因門前枝影並不炎熱,但在那狹窄的藥鋪待著,還是與往日不同的憋仄。
管家握著帕,輕輕替他拭去額上汗水。
“大人,陸曈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假話。”
“怎麼……”
戚清仍閉著眼,淡淡道:“絕不可能是為苗良方而來。”
如陸曈所言,被崔岷盜走藥方是偶然,而因這偶然出現的破綻,拿來做與戚家易的條件,一切不過是為了苗良方出氣。
但若只是為苗良方出氣,何至如此得罪太師府。
一個人付出遠大於所求,其中必然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