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一片寂靜。
崔岷死死盯著風燈前的臉
那張臉……那張臉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與記憶中全然不同。
烏髮生出花白,潔面板佈滿褶皺,鬍鬚不知何時已長長了,堆在下,即便梳理也顯得凌無章。
這張臉應當過得不好,滿載風霜滄桑,微蜷的邊支撐一截掉了皮的柺杖,裳也是糲麻布。
這張臉又似過得很好,眉眼間不見鬱氣沉沉,方才從氈簾後傳來的應和聲盈滿快樂,縱是此刻相見,面上也只有怔忪,不見憤懣。
他僵在原地。
這是他昔日的摯友——
苗良方。
心腹在馬車下等候,崔岷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渺得不甚真切。
“……你為何在這裡?”
苗良方張了張,陸曈已自然地接過話頭:“他當然在這裡,苗先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
“坐館大夫?”
崔岷只覺荒謬。
“他是罪臣,怎麼能坐館?”
“為何不能?”
陸曈微微笑著,語氣依然平和,“當年苗先生被趕出醫院,醫院對他的懲罰這一條裡,可從不曾說過將來不可再度行醫。”
崔岷一頓。
是沒有說過。
可是……
怎麼會呢?
十多年前,苗良方被趕出醫院,他也曾令人暗中打聽對方的訊息。
曾紅極一時、春風得意的天才醫在跌谷底時,並未有任何奇蹟發生。苗良方也曾求過往日好友,但一介得罪了人的平人醫,又有罪名加深,沒人會冒著風險拉他一把。
他就如一棵不小心闖貴人花圃的雜苗,輕描淡寫間,就被人除去了。
崔岷知道後來的苗良方過得落魄,酗酒、瘸、整日渾渾噩噩度日,與花子混在一,漸漸的也就不在意此人了。
他沒有趕盡殺絕,仍留對方一條生路,是看在當年二人同在藥鋪打雜的昔日分。他希苗良方活著,但不要活得太好,如無數忙忙碌碌庸人一般,漸漸化作一顆腐舊塵埃。
許多年過去了,崔岷再也沒見過苗良方,他以為對方早已湮滅在殘酷世中,或許是死了。“苗良方”這個名字,只偶爾在他午夜不寐的某個瞬間突然驚現,如一個虛假的幻覺,漸漸被他拋之腦後。
未曾想他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沒有墮落,沒有消沉,男人看上去發福平庸,卻比多年前尚年輕時更加平和。
“你……”
苗良方回過神來,像是也從方才的怔忪中驚醒,往日恩怨且不必說,他只下意識往前一步,盯著崔岷冷冷開口:“你來幹什麼?”
“崔院使是來找我的。”陸曈道。
“不錯,我來——”
崔岷忽然一頓,再次看向面前二人。
裡鋪風燈昏暗,那點微弱的卻把二人面上細微神照得格外清楚。
苗良方站在陸曈前面,是一個庇護的姿勢,二人間言談神皆是親近,似是悉之人。
突然間,一個荒謬的念頭浮上心頭。
“……你們是一夥的?”
苗良方一怔,不明所以。
陸曈卻含笑不言。
崔岷駭然後退兩步。
陸曈與苗良方二人看上去分明是舊識,可這二人是何時認識的?
是這幾日陸曈被停職回西街之時,是前些日子黃茅崗陸曈傷之時,還是陸曈剛進醫院之時?
他沒將西街放在眼裡,仁心醫館更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破落醫館,他只知道里面有個坐館老大夫頂替了陸曈的位置,但從沒人告訴過他那個坐館大夫是誰?
崔岷看向苗良方:“你何時開始在這裡坐館?”
陸曈代替苗良方回答:“春試之前就在了。”問:“崔院使怎麼會突然前來,莫非……戚公子又發病了?”
聞言,崔岷臉陡變。
竟然猜到了!
不對,或許不是猜到,而是……
陸曈是苗良方的人,就絕不可能毫無目的進醫院,苗良方與他宿有冤仇,唯一的可能,陸曈進醫院,就是為了替苗良方向自己復仇。
春試中的十幅方子、書房裡看似認真的指出錯,那毫無據的、蓋彌彰的指證……
原來都只是心布好的一出局……
他早已在其中!
一陣惡寒從心底驟然生出,昨日疲憊一夜的軀搖搖墜,而他的腦袋痛得彷彿要裂開。崔岷睜大眼睛,佈滿細細的眼球瘮人,使得那張素日溫和的臉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你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我上鉤,就是早已料到今日!”
他恍然大悟。
為何戚玉臺的病明明已接近痊癒,又陡然重發。為何原來不曾出現的脈象,如今統統出現。他找不到一頭緒,連治病都尋不出方向,只因這一切本就是陸曈留下的陷阱。
他中計了!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陸曈卻從苗良方後往前走了幾步,著他失笑。
“是不是故意,很重要嗎?將別人所有之據為己有,遲早有一日會付出代價。”
黑亮的眸凝視著崔岷,目裡似含無限譏誚。
“崔院使,就算春試考卷上的藥方有問題,就算在你藥室中,我所言材料有所錯,只要你不曾生出覬覦之心,甚至只要在做這件事時,順帶提一提我的名字,今日便不會落到如此被下場。”
“這麼多年,還是隻會同一招。看來——”
“你不僅卑劣,而且愚蠢。”
平淡的話,卻如悶鼓雷擊,重重捶在崔岷心頭。
他幾乎要踉蹌一下。
昔日友人站在裡鋪裡,他不知道苗良方究竟知道多,亦或是此事本就由他一手造,只是本能地不願在苗良方面前丟臉,崔岷咬牙,看向陸曈,低聲音道:“陸曈,你為了對付我,為了報復當年之事,竟敢對太師公子手,你完了,他也跑不了。”
陸曈與苗良方是衝著自己而來,卻把戚玉臺作為這場局中棋子,那可是太師府唯一嫡子!
竟被一低賤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戚家豈能善罷甘休?
“戚家絕不會放過你們……”
“你這是找死!”
“這與我何干?”陸曈驚訝,“方子是崔院使親自研製,這一點,當初當著醫院眾醫停職時,就已是塵埃落定的事實。”
微笑:“院使為醫院之首,總不能一出問題,就往旁人上撂擔子。”
崔岷心頭一悶。
當時滿院目睹的眾醫,如今倒了人證。
本早已算好一切!
怒到極致,崔岷反而平靜下來,對著陸曈,語氣終是忍不住了幾分。
“陸曈,要怎麼做,你才願意補上方子中錯?”
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若戚玉臺不能在祭典前恢復清醒,戚家會拿他妻兒要挾……
子歪頭看著他,似在認真思索。
片刻後,點頭,聲音爽快:“只要崔院使現在向天下人說明,當年所書《崔氏藥理》,乃竊取自前院使醫方手札《苗氏良方》所著,且承認當年陷害前副院使之罪,告訴大梁所有人,你就是個沽名釣譽的騙子……”
“我就放過你。”
此話一出,苗良方神一頓,並無驚喜。
崔岷卻臉鐵青。
果然還是為了苗良方一事而來!
“不可能。”崔岷斷然開口,拒絕的同時,心中又浮起一荒謬。
這子十分年輕,遇事冷靜,從前他覺得是沒有背景的紀珣,亦或是更懂審時度勢的苗良方,如今看來,與他們二人都不同。
崔岷在醫院呆了二十年,從一個藥鋪小夥計到如今院使,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人欺凌的低賤窮人,自詡對人心中慾瞭如指掌,尤其是這樣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唯獨對陸曈,他看不。
說清高,卻在裴雲暎和紀珣二人間盤旋糾纏,說貪婪,卻不自量力地與太師府作對。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強撐著,努力不讓自己在對方面前一敗塗地,想要阻止這暴的、近乎同歸於盡的復仇。
“戚玉臺的病,全盛京人都不知道。”他微微了口氣,“你知道了他的,你以為你能活得了嗎?”
就算報復了自己,陸曈也會被太師府解決的,到底明不明白?
陸曈牽了牽,彷彿被他的話逗笑。
“崔院使,你不是活下來了嗎?”
崔岷一怔:“你說什麼?”
空曠長街,遠的天漸漸白了一線,那一線愈來越亮,愈來愈大,暗一點點褪去,淡薄白霧裡,擁出一日頭金。有“沙沙”竹帚掃地的聲音響起。
裡鋪也被這點日頭染亮,不再如方才一般昏暗了。
陸曈微微一笑。
“崔院使忘了一件事。太師府需要一個治病大夫,你與我同出平人,誰去都一樣。”
“我當然不會死。”
著他眼睛,輕言細語地開口。
“因為我要將你……”
“取而代之——”
……
天全然大亮,街口潑下的清水已被清晨的熱氣蒸開,照著一點日頭的金。
陸曈走到裡鋪前,把風燈滅掉了。
苗良方呆呆坐在凳子上,門前的李子樹下,已沒有了馬車的影子。
崔岷二人已離開了。
他離開前很是狼狽,彷彿被陸曈揭開某個最為懼怕的現實,宛如窮途末路的困囂。
“我能治好他,這世上並非只有你們能製出新方。”他冷笑著,視線掠過苗良方時,有莫須有的痛憤與不堪,“戚家不會對你們留。”
他逃也似地奔向那輛馬車,匆匆離去,宛如逃離無法面對的泥沼。
門外靜悄悄的,時候還早,街上沒幾個行人經過,阿城和杜長卿還沒過來,銀箏在後院廚房熬粥。
“小陸。”苗良方茫然開口,“剛才,真是崔岷過來了?”
陸曈:“是。”
“噢。”
老先生更茫然了,過了一會兒,輕聲喃喃:“我快不認識他了。”
時日已過去了太久。
十多年來,他在雜茅草屋地上醉酒得倒地不起,灶下米袋窘迫得再也倒不出一粒米,一到雨天骨傷痕作痛時——
崔岷那張臉總是分外清晰。
他以為他會永遠記住這個將自己害到如今境地的仇人,然而當今日崔岷真正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第一個反應竟是,崔岷看上去如此陌生,與過去全然不同。
至於那些仇恨、那些委屈不甘,在看到對方的這一刻,竟沒有他想象中濃烈。他像看一件陳舊疤痕,雖然偶爾作痛,但已不再停留。
已是過去的事了。
比起這個,眼下他更擔心另一件事——
“小陸。”苗良方忙忙問道:“剛才崔岷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崔岷拿有問題的方子給太師兒子治病?”
“你膽子太大了!”苗良方急紅了臉。
戚家是什麼人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是曾想過陸曈能為自己拿回公道,但也不是這樣的法子。
這法子雖能制住崔岷,卻會將太師府一併牽扯進來。
戚清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為陸曈與崔岷間較量的棋子。
沒人能承接得住太師府的怒火。
“苗先生,”陸曈道:“藥方是在我春試考卷中寫下,春試時,我尚未進醫院,連太師府有什麼人都不清楚,如何能知道將來戚家公子會犯病呢,還恰好犯的是癲疾?”
苗良方一愣。
這倒也是。
畢竟陸曈在進醫院後,有一次旬休時還回來特意向他求證,說明陸曈是進醫院後才可能窺出一點事實。
“你是說,這是意外?”
“不錯,先生也知道。我的新藥方一向不夠穩妥。沒想到戚家公子會突然發病,崔岷竟膽大包天直接竊取,連藥方中不足也不曾發現,才會自作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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