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屋滾滾濃煙。
戚玉臺捂著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勢剛起的時候,他沒有察覺,只顧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覺時,火苗已經很大了。
樂樓客房裡四懸掛櫻桃布幔紗帳,所謂“流蘇斗帳香菸起,雲木屏風燭影深”,然而此刻紗帳被火一,轟然一陣巨響,只使人心中更加絕。
與他扭打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不見了,他被獨自一人留在這裡。偏偏窗戶打不開,門前火勢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開。
服用寒食散的熱意與激盪早已從上盡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恐懼。
難道他今日會被燒死在這裡?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臺扭頭看向門口,閉的大門前一橫樑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牆,短短幾步,猶如天塹,將他與出路隔開。
他倉皇回頭,試圖從這狹小房間裡再找出一條生路,然而目所及,只有更深的絕。
瑤琴、碎酒罈、織毯……這些東西沾上火星,便了火的養料,就連牆上那副掛畫也未曾倖免。
那幅取代了他喜歡的人垂淚圖、看起來不怎麼令人舒適的驚蟄春雷畫被火燎了一半,絹頁捲曲,卻似梨園幕布,徐徐升起,出下頭另一番景象來。
春雷圖之下,竟然還藏著另一幅圖!
這是……
戚玉臺倏然僵住。
那是一副極漂亮的畫眉圖。
深山翠木,林起伏,十里茶園清芬,屋舍前掛著一隻銅質的鳥籠。
鳥籠中,一隻畫眉百囀千聲,活潑靈俏,鳥籠前則站著個鬚髮全白的老翁,他做農人打扮,一隻手指屈著,正逗玩鳥籠中的畫眉。
牆上掛畫本就巨大,幾乎要佔據一整面牆,令人有臨其境之。然而無論是從前的人垂淚圖,亦或是被燒燬的驚蟄春雷圖,都不及眼前這幅圖詭異。
老翁與畫眉畫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幾乎與真人並無二致,一人一鳥面無表,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畫外人,而在這四周,則散落無數展翅畫眉,一眼看去,鋪天蓋地襲來,尖吻朝著人眼睛啄下——
戚玉臺腦子一炸。
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
耳邊傳來一個輕的聲音,幽怨的,像是隔著很遠傳來。
“戚公子……”
“你還記得莽明鄉茶園,養畫眉的楊翁一家麼?”
戚玉臺睜大眼睛,下意識後退兩步,翕間似微弱。
“楊翁……”
……
那年父親壽辰,正值他在戶部任職沒多久。那時候他還不知這只是個有名無實的虛職,以為父親總算看見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關係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緩的趨向。
他有心想與父親重修於好,於是決定為父親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禮。
盛京人皆知太師鳥,府中豢養白鶴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戚玉臺想送父親一隻世間最好的畫眉。
盛京鬥鳥之風盛行,最好的畫眉不僅要羽翅鮮亮,聲音清脆,還要兇狠好鬥,格俊巧。
戚玉臺在鬥鳥園中逛了一圈,總覺得了幾分神氣,沒尋到心儀的鳥兒。
這時候,手下有人告訴他,莽明鄉茶園有一務農的楊姓老漢,家中有隻豢養多年的畫眉,機靈神氣,不如買來試試。
戚玉臺便令人速速買來。
誰知畫眉的主人卻不賣。
買賣的人跑了好幾趟,皆是無功而返,若是尋常,戚玉臺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利,對付這樣的賤民,總是輕而易舉。
但那幾日他因為剛去了戶部,自覺前程一片明,連帶心也不錯,又想著父親壽辰近在眼前,應當替父親積些福德,不如親自走一趟莽明鄉以示誠意。
於是戚玉臺帶了幾個護衛,出城去了茶園。
茶園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清溪綠水。到了鄉里那屋舍,戚玉臺一眼就看到了那隻畫眉。
是隻很漂亮的畫眉,藏在簷下掛著的銅鳥籠裡,正聲聲歡唱,啼聲是與別畫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一剎間,戚玉臺就喜歡上了這隻畫眉。
屋舍走出個頭戴葛巾的六旬老漢,瞧見屋舍前站著的幾人也是一愣,戚玉臺只說自己是路過此地的遊人,想討杯茶水喝。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漢也未曾起疑,熱迎他進屋中,家裡人泡幾杯熱茶。
戚玉臺護衛留在院子裡,自己進了屋,不多時,一名老嫗從後院出來,倒了幾杯茶給他幾人。
莽明鄉是茶園,茶是新摘茶葉,然而到底廉價,盛在土碗裡,顯得糙寡淡。
戚玉臺沒喝那杯茶,只抬頭環顧四周。
楊翁家除了六十歲的楊翁,還有他同樣年邁的妻子,他兒子生來腦子有些問題,只能做些簡單活計,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還有一兒,前兩年也病故了。
這屋中皆是病弱老殘,唯一的壯勞力——楊翁婿去茶園幹活了,楊翁兒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著他們笑得癡傻。
他向楊翁說明來意。
戚玉臺有竹。
這對老夫婦,一個兒已經死了,另一個兒子是個傻子,他二人都已年邁,陪不了兒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筆銀錢。
他是這樣想的,但沒想到那面板黎黑的老漢聽完,卻是搖了搖頭,笑著將他拒絕了。
戚玉臺到無法理解。
他問:“難道你們不想要一筆傍銀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歲稚般看著他們的男子,“他什麼都不會,將來會很需要的!”
一個傻子,不給他多留點銀子,憑什麼養活他?就憑在地裡刨泥嗎?
老漢道:“阿呆——”他自己兒子這名字,卻得並無揶揄諷刺,著兒子的目溫和慈,“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罷了。”
“我和他娘教了他幾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經會簡單的採茶篩茶,認真起來,我和他娘都比不過哩。”
“我和鄰家茶園的主人說好,將來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園裡幫忙幹活,不需幾個錢,管他吃喝,生了病給買藥就是。”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無需銀子了。”
戚玉臺只覺不可思議。
他的父親,當今太師從小到大,不曾真心誇過他,更勿用提用這樣肯定的目看過自己。
一個傻子憑什麼可以?
這個老傢伙,為何會如此篤定地相信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癡兒。
那分明是個傻子!
屋中溫煦的氣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煩躁,戚玉臺忍住不耐,竭力維持溫和語氣,道:“多點銀子不是壞事。”
老漢笑說:“公子,有銀錢是好,可是阿呆這副模樣,富貴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這麼一大筆財,守不住事小,惹災禍事大啊!”
沒想到一個窮鄉僻壤的農人,竟也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戚玉臺正要再說話,聽見面前老頭兒道:“再者,畫眉是我閨阿瑤生前最喜歡的鳥兒,我不能賣了它。”
戚玉臺一頓。
老翁看著他,那雙寫滿了與自己父親截然不同滄桑勞碌的眼睛著他,閃爍著智慧的芒。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瑤。這是老頭子最後念想,恕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啦。”
他爽朗笑起來,招呼戚玉臺捧茶喝。
“阿呆”不知發生了什麼,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頭擺弄著手裡一枝生了芽的樹枝,老婦人低頭與他說了兩句,男人疑聽著,鄭重其事地點了一下頭。
橫看豎看都是個傻子。
戚玉臺心中輕蔑,方才一瞬的複雜轉瞬逝去,重新變得冷漠。
他今日來到此地,不是為了看這一家人演這出可笑的、令人作嘔的父慈子孝戲碼,他是來買畫眉的。
既然對方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耐心也到此為止。
戚玉臺站起。
門外,幾個護衛跟著站起,牢牢守住院門。
老漢原本欣然的笑漸漸變得凝重,著走向門外的戚玉臺:“公子這是想幹什麼?”
戚玉臺站在窗前,嘲笑地看著這一家人。
“我本來想用五百金來買你這隻畫眉。”他說,“可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一個銅板都不想給了。”
“我真後悔今日跑這一趟,你們這樣的低賤的人,本不值得我用心。”
他轉過,示意護衛去取那隻懸在房簷下的畫眉。
鳥兒似乎也知此刻勢陡變,在籠中上躥下跳,焦躁不安地大聲鳴。
銅質的鳥籠手冰涼,被護衛遞到他手中時,冷得人一個激靈,
老漢終於意識到對方是想強搶,臉一變,驀地衝上來就要奪回。然而他年歲已高,又因常年照顧無用的傻兒子比旁人更耗力,哪裡掙得過戚玉臺。被戚玉臺一把推得老遠,仍不甘心,踉踉蹌蹌地再次衝來。
那隻蒼老的手抓住戚玉臺的胳膊,糙老繭磨得人不適,方才藹然的臉此刻全是驚怒,因老邁而越發顯得這張臉可厭。
戚玉臺反手握住對方手,惡狠狠一推——
只聽“咚”的一聲響。
老漢被推得往後一摔,一聲沒吭,桌上茶盞被摔得碎了一地,直躺著,再沒了聲息。
自他腦後,漸漸氤氳出一團嫣紅的,在地上漸漸蔓延開來。
戚玉臺也沒料到對方如此虛弱,不由呆了一呆。
倒是屋中老嫗反應過來後,尖一聲:“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尖聲嘈雜刺耳,戚玉臺煩不勝煩,提著鳥籠就要往門外走,被人從門後一把撲住袍角。
老婦哭喊著:“不許走,你這個殺人兇手!救命——來人啊——”
戚玉臺有片刻慌。
莽明鄉是個小鄉,莊戶與莊戶一戶一戶離得很遠,楊翁家貧更在最荒蕪的一塊土地,四面都無人煙。他本不在意,奈何這婦人聲聲淒厲,屋中老漢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涼意,戚玉臺一腳踢開對方,衝護衛使了個眼。
護衛上前,拔刀而過,銀閃過,屋中尖頓時止息。
只有更濃重的腥氣慢慢襲來。
戚玉臺開袍角,邁步從婦人上過,誰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認真玩著手中樹枝的傻兒子像是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一下子從屋中跑出來。
“爹、娘、娘!”
傻兒子裡焦急喊著,手裡綿綿的樹枝用力朝他擲去,憤然道:“壞、壞人!”
戚玉臺臉一變。
“阿呆”雖心智似孩,人卻生得高大,楊翁夫婦將他照料得很好,著乾淨,面也紅潤。那雙澄澈懵懂的眸憤然盯著他,焦急地、怒立地揮手中樹枝。
樹枝綿綿的,落在人上一點痛楚也沒有。
像個笑話。
戚玉臺“噗”的笑了一聲,漠然走出屋舍。
後護衛擁上,接著一聲悶響,四周重歸寂靜。
畫眉在籠中淒厲歡唱,歡唱或是哀泣,總歸都是同一種清脆歌聲。
狹小茅舍裡,三人零散著並在一,被河淹沒。
他站在門口,看著籠中撲騰翅膀的畫眉,忽而覺出幾分無趣。
還沒想好這頭如何理,籬笆後又有人進來,是個揹著竹筐的高大漢子,瞧見一行人愣了一下,還未開口,一眼瞧見門口那條蜿蜒河。
“爹、娘,阿呆——”
他悽聲喊道。
戚玉臺掏了掏耳朵。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楊翁的兒楊瑤已過世,婿卻沒有離開楊家,仍與楊家人住在一,甚至還將自己名字改‘楊大郎’。
與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見,何況是死了妻子的鰥夫,除非有利可圖。然而楊翁一家窮得令人發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之,只能說明此人無能窮困更勝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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