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南牆右掖門裡,朝東行至背面廊廡是樞院。
陸曈隨著一個穿綠服的男子在廊廡下停下腳步。
男子道:“陸醫,到了。”
陸曈抬眼。
這是座很氣派的邸,門廊正門前投放兩尊雄獅,氣派威武。這是為樞院員從右掖門進宮辦公上朝,與中書省相對。
綠服男子拿令牌與門前侍衛晃了一晃,侍衛讓開,陸曈便跟在此人後一道走了進去。
邸極大,雖不及司禮府華麗,卻比殿帥府更為寬敞。男子帶著陸曈穿過長廊,繞過裡間,進了一大屋子,這屋子下竟修有一石階,半幅陷在地下,陸曈隨此人走下臺階,一過狹小臺階,眼前驟然明朗。
牆上掛著的火把幽暗昏蒙,四面無窗,一道長長甬道通往視線盡頭,被更深的黑暗遮蔽,看不見裡頭是什麼。
似乎是一暗室。
有窸窸窣窣,彷彿重拖拽的聲音傳來,伴隨著極重的腥氣。
面前人自牆上拿起一隻熄滅的火把,掏出火摺子點燃,陸曈所在的地方陡地被照亮,下一刻,陸曈瞳孔一。
就在腳邊不遠,整整齊齊躺著五六,以白布蒙蓋,白布滲滿斑斑跡,能窺見佈下破碎扭曲人,散發出一寂然死意。
一片寂靜裡,後突然有聲音響起:“來了?”
這聲音在只有呼吸聲的暗室中猶如鬼,冰冷森,陸曈驟然回過。
不知什麼時候,後悄無聲息站了一個人。
是個穿黑的中年男子,材幹瘦,一雙眼睛深沉鷙,正冷冷盯著。
陸曈看向他。
這是樞使嚴胥。
黃茅崗圍獵場,陸曈曾見過此人。他在圍場下的林蔭道與裴雲暎針鋒相對,當時許多人都瞧見了。
對於嚴胥,除了此人與先昭寧公夫人那點過去外,陸曈所知甚,苗良方對此人也不悉,只知道樞院和殿前司不對付,嚴胥與裴雲暎二人間,彼此也視對方如眼中釘骨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微微頷首:“大人。”
一道審視的目落在上。
陸曈坦然任他打量著,心中亦在留意此人。
上次在黃茅崗匆匆一瞥,如今方有機會看清此人相貌。男子五生得平庸,材也並不壯碩,有些瘦,唯有一雙眼睛矍鑠,若鷹般兇狠犀利,帶著嗜煞氣。
在他眉間,有一道一寸長的刀疤,從眼角掠過,昏黃暗室下,越發顯得猙獰可怖。
不知為何,陸曈心中莫名掠過一個荒謬念頭,聽林丹青說,殿帥府選拔人才要考相貌,如今看這位樞使的模樣,想來樞院選拔應當無此規矩。
難怪當初昭寧公夫人拒絕親事。
心中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方才張反倒散去許多。
嚴胥也瞧見神的變化。
須臾,他森然開口:“陸醫頗有膽量,看見死人也面不改。”
陸曈回道:“死人活著時,也是病者。”
抬眸看向嚴胥:“不知大人,病者現今何?”
嚴胥微微意外,不過很快,他就看向陸曈側那個綠員,男子會意,低頭走進甬道,不多時,又拖著走了出來。
說是,卻也並不實際,這人還活著,然而只有半,自腰間以下被齊齊斬斷,卻又沒有得到好好醫治,渾像是從桶裡撈出來般,看不清一塊好。
人被拖行時,寂靜中發出“窸窸窣窣”聲音,是斷在地上發出聲響,聽著也覺脊背生寒,火照耀下,一行長長拖拽跡留在後,蜿蜒著在陸曈前停了下來。
男子鬆手,殘軀“咚”的一聲砸在陸曈腳下,聽得陸曈心中一,下意識低頭看去。
這人瞳渙散,顯然已經不行了。
“都說陸醫岐黃,枯骨生。”
嚴胥盯著陸曈臉,慢慢吐出三個字。
“救活他。”
……
夏日炎熱,殿帥府門口的樹下,梔子和幾隻小黑犬蜷在一起,躲在樹蔭下納涼。
裴雲暎回來時,蕭逐風正在倒壺裡的冰糖梅蘇飲。
以烏梅、葛,紫蘇和水煎煮,夏日清爽消暑,酸甜可口,是段小宴的最。
蕭逐風倒了一盞,喝一口後皺起眉:“怎麼這麼甜?段小宴放了多糖?”
裴雲暎也取了杯盞,嚐了一口道:“我覺得還行。”
蕭逐風把杯盞放遠了些:“你如今口味怎麼越來越甜了。”
放在從前,殿前司裡就裴雲暎最吃不慣甜食,如今不僅偶爾吩咐小廚房做點甜口點心,還讓段小宴去買清河街的糖甜糕。
彷彿被奪舍。
“有嗎?”裴雲暎不以為然,“是你太苦了吧。”
蕭逐風噎了一下,面無表道:“是有點命苦。”
裴雲暎看他一眼,“幹嘛這麼說,殿前司又沒虧待你。”
蕭逐風看他一眼,“殿下見你了?”
聞言,裴雲暎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黃茅崗獵場一事後,太子和三皇子間矛盾日漸激烈,戚家捲其中,殿前司雖未直接參與,卻因和陸曈那樁風月訊息終在這流言中獲得一席之地。
對裴雲暎本人來說,不算件好事。
他有很多接踵而來的麻煩要理。
耳邊傳來蕭逐風的聲音:“殿下還算冷靜吧?”
裴雲暎回過神,哂道:“豈止冷靜。”
不止冷靜,甚至還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歡快,他想起對方坐在椅子上,著他的目滿是好奇:“雲暎,那位陸醫長什麼樣,漂亮嗎?比戚家那位大小姐還要好看?”
他突然覺得有些頭疼。
蕭逐風看他一眼:“那就好,陸曈今日一早回醫院了。”
裴雲暎點頭,拿起桌上堆積的公文:“知道。”
“你不去見見?”
“才回去,想來很忙,晚點吧。我也有公務要理。”
蕭逐風點頭,拿起桌上文冊起要出去,走到門前時,腳步一停,言又止地看向桌前人。
“你真的不去看看?”他提醒,“我以為你會一日十二個時辰盯著保護。”
裴雲暎嗤道:“我又不是變態。”
蕭逐風“嗯”了一聲,仍站在門口,沒有離開。
裴雲暎意識到什麼,突然抬頭,盯著他問:“出什麼事了?”
屋中安靜。
蕭逐風輕咳一聲,偏過頭,避開裴雲暎的目:“有件事……和你說一下……你先冷靜。”
“說。”
“今日一早,陸曈出去給人行診。”
“誰?”
蕭逐風別開眼:“……樞院的人。”
……
冷暗室,火把幽晃。
濃重的腥氣在狹小空間裡遊。
陸曈低著頭,仔細為面前人洗渾傷口。
說是“人”,實在有些勉強,沒被清洗時,尚看不出來傷痕,被布帛洗後,方才覺得此人傷口目驚心。
這人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好了,兩手被折,雙切斷,十手指模糊,上更有無數鐵鉤燙烙留下的痕跡,更可怕的是了這樣重的傷,這人還活著,不過,他應當也活不長多久。
這種傷勢,不可能救得活。
陸曈不知此人份,也不知他做了什麼要被如此對待,嚴胥要救人,就救人,至於別的東西,也不問。
側綠服男子聽從陸曈的話,為打來乾淨熱水,嚴胥坐在暗室牆角邊的椅子上,冷冷盯著作。
陸曈能覺到對方審視的目落在上,然而此刻無暇顧及,此人傷勢太重,只能用針先吊著他的命,漸漸汗水將頭髮打溼。
最後一針從面前人髮間拔出,陸曈用帕子去病人邊溢位跡,將一粒藥丸塞到手下人的舌。
那人仍躺在地上,腔起伏卻比方才平穩了一點,張了張,發出從出現到現在的第一聲。
醒了。
嚴胥起,走到陸曈邊,低頭看著腳下人:“救活了?”
“三個時辰。”
“什麼?”
陸曈將手浸在幾被染紅的清水裡洗了洗,拿帕子淨手,才站起,對嚴胥開口:“此人傷勢過重,下已用歸元丹吊住他的命,他還能活三個時辰。”
面前人臉晴不定:“陸醫沒聽懂我的話嗎?我是讓你,救活他。”
陸曈不為所,平靜回答:“大人,我是大夫,不是閻王,不能要誰生則生,要誰死則死。”
這話反駁得大膽,綠下屬也忍不住看了陸曈一眼。
嚴胥一雙鷹眼盯著陸曈半晌,頃,冷笑一聲,道:“說得也有理。來人——”
他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拖回去。”又皮笑不笑地看向陸曈:“忙了這麼久,陸醫也辛苦了,留下來喝杯茶再走。”
陸曈心中一沉。
竟沒立刻放他走,嚴胥分明是要將留在這裡了。
面前綠男子不等陸曈回話,便走到前,示意跟自己走。
陸曈頓了片刻,背好上醫箱,才轉過,輕聲道:“是,大人。”
……
暗室的冷漸漸被拋之後,從臺階上來時,外頭日頭正好。
嚴胥的下屬將陸曈送到一茶屋裡便離開了。
陸曈坐在桌前,環顧四周。
這似乎是嚴胥的書房,或是喝茶的齋室。
沒有任何裝飾,背後是沉木書架,墨長案,屋中椅子短榻都是方方正正,沉悶古板,連方盆景古玩都沒有。
金顯榮一個戶部左曹侍郎,司禮府都修繕得格外富麗堂皇,更勿用提戚玉臺。而嚴胥一個樞院指揮使,位高權重,掌管大梁軍務,屋子卻是出人意料的老氣寡淡。
陸曈心中想著,視線掠過後牆上時,倏然一頓。
就在這暮氣沉沉的書房中,正對書架的牆上,竟然懸掛著一副絹畫。
畫的是一幅山中晚霞圖。
雨後天霽,風清水秀,一片紅霞染紅江水,驚起雙飛白鷺。
作畫之人筆既細膩又恢弘,潑潑灑灑一片金紅豔麗奪目,這道明亮彩將沉悶書齋映亮,古板深沉的竟也多了幾分。
陸曈正看得神,後傳來腳步聲,嚴胥從門外走了進來。
男人換了件玄繡麒麟圓領黑袍,越發顯得整個人冷漠沉,他在桌前坐下,方才下屬進來,彎腰奉上兩盞熱茶,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將門掩上了。
屋子裡寂靜無比,能聽見窗外鳥雀低鳴。
陸曈平靜看著眼前人。
沒有了方才地牢的昏暗,對方五顯得更加清晰,男人眼角那道長疤在日頭下格外猙獰,似乎只差一毫就要劃過眼睛。
可怖得很。
“從前聽說翰林醫院新進醫使醫湛,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他開口,打破屋中沉默。
陸曈垂眸:“大人謬讚,陸曈愧不敢當。”
嚴胥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淡淡笑了:“平人之,西街坐館,無依無靠,僅憑一己之力春試奪榜,進醫院……”
“陸醫很了不起啊。”
陸曈瞧著面前茶湯。
茶湯清亮,茶葉在水中沉浮舒展,若一朵徐徐綻開的花。
微笑:“僥倖而已。”
“僥倖?”
嚴胥微微瞇起眼睛:“太府寺卿董長明,文郡王妃裴雲姝,戶部侍郎金顯榮……”
“陸醫救的富貴人,可不是僥倖就能做到的。”
窗外有風吹來,花影搖曳。茶香充斥著整間屋子,將方才暗室鼻尖的腥氣掩住。
沉默片刻,陸曈淡聲開口:“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下出卑賤,唯有盡心鑽研醫,才能得貴人眼。讓大人見笑。”
“好一個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嚴胥捧起茶,不不慢呷了一口,“所以,殿前司裴殿帥的當眾相護,也是陸醫自己求來的?”
聞言,陸曈眉頭微微一皺。
嫋嫋茶湯蒸起的白霧後,嚴胥沉的眼高深莫測地盯著。
陸曈不說話,心中兀自飛快思索。
殿前司與樞院是死對頭,嚴胥突然找過來言語試探,聽上去似乎與裴雲暎有關。
如今宮裡傳得與裴雲暎不清不楚,或許在嚴胥眼中,與裴雲暎間也並不清白。若他想對付裴雲暎,自可從自己這頭手——
只是這態度,似乎有些耐人尋味。
許是沉默的時候有點久,嚴胥又低頭喝了一口茶,擱下手中茶盞,淡淡開口:“陸醫怎麼不喝茶?”
陸曈怔了一下。
熱茶盛在青瓷茶盞中,茶湯青碧,漂浮茶葉若一池翠荷舒捲,看不出是什麼茶,香氣馥郁得人心。
“這茶很好,不要浪費。”
嚴胥道:“嚐嚐吧,陸醫。”
四面變得很是寂靜。
陸曈低頭,茶水已不再像方才般冒出熱氣,溫涼得剛好。
良久,出手,舉起茶盞,將茶盞湊到自己邊,就要喝下——
“砰——”
就在這一刻,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書房的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陸曈豁然回頭,門口那個綠男子不知何時跌倒在地,捂著肚子面痛苦。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上銀刀未卸,面寒如冰,大步走到陸曈前,一把奪過手中茶盞向後一扔——
“啪”的一聲。
茶盞砸在牆上,頃刻四分五裂,茶水濺了毯子一地。
裴雲暎面上沒了平日和煦笑意,長刀往桌上一放,盯著嚴胥的目冷得刺人。
“嚴大人。”
他冷冷道:“你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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