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被濃雲遮蔽,林間漸漸暗了下來。
陸抬眼,看向站在自己側的人。
裴雲怎麼會來?
耳邊響起戚玉臺冷的聲音:“殿帥此話何意?”
“戚公子聽不明白嗎?”
他角含笑,向著戚玉臺看去,眸底漸有殺意凝聚,“我說,人不能跪畜生。”
這話裡的諷刺被在場所有人聽到了,戚玉臺沉著臉:“你!”
“戚公子,”他握著腰刀的指骨發白,打斷戚玉臺的話,“太后娘娘常年萬恩寺禮佛,明悟佛理,清淨無為。你卻藉以太后娘娘之名,讓惡畜行傷天害理之事,毀壞皇家名聲。”
“牲畜事輕,皇家清名事大。事關太后娘娘名聲,豈能草草了之?”
“我看,”他道:“還是回朝後由史寫折上奉,在朝上認真說說吧。”
青年語氣漠然,盯著他的目冷冽似冰,刺得戚玉臺一個哆嗦,接著,心口登時一梗。
這混賬!
自己先前搬出太后,想借太后賜之治陸之罪。裴雲更狠,竟搬出太后名聲,說什麼回朝後讓史上摺子,分明是要將事鬧大。
父親最重臉面,為保戚家臉面一定不會執意追究下去,定會讓他先低頭。更何況當初皇家夜宴一事後,裴雲頗得聖寵,太后待他格外寬和。
裴雲分明是為陸撐腰。
戚玉臺看向陸。
站在裴雲側,裴雲的一隻手扶著後背,倒像是將護在懷裡。一副面如金紙、搖搖碎的孱弱模樣。
很是惹人憐惜。
可他卻沒忘了剛才陸癲狂殺狗的兇狀。
這畫面落在戚玉臺眼中只覺刺眼,越發篤定裴雲與陸間早有首尾。否則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為陸撐腰,更不會與戚家針鋒相對。
難怪會惹得戚華楹哀哀落淚,真是好一對狗男。
戚玉臺盯著二人的目頓顯鷙。
四周無人開口,暗流落在眾人眼中,各有思量。
還是太子元貞打破僵持,輕描淡寫地開口:“一牲畜而已,何必大干戈。圍獵場上不妥,有什麼事,還是下山再做商議。”
言談間是要將此事揭過。
如今他與元堯間勝負未分,殿前司也是有利籌碼,誰都想爭一爭,至不必結仇。
裴雲平靜道:“自然。”
太子見此景,一拉韁繩,掉轉馬頭吩咐騎隊下山。四周人看了這麼場戲,聰明的也不敢久留。各方打量的目落在自己上,陸就看見樞院那位指揮使、上山前與裴雲在林道針鋒相對的那個嚴胥,深深地注視著自己,眸似有深意。
深知今日一過,有關和裴雲的流言必然漫天飛舞,不止是嚴胥,只怕醫院、所有認識裴雲的人都會以為他們關係不同尋常。
正想著,眼前忽然一暗。
戚玉臺朝著他們二人走了過來。
他似乎極不甘心,然而雖有個做太師的親爹,但他只是戶部一個沒有實權的閒職,對於本就狠辣的裴雲來說沒有半分威懾力。
戚玉臺看了裴雲邊的陸一眼,冷笑道:“裴殿帥倒是對陸醫的事格外上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二人關係匪淺。”
陸冷冷看著他。
戚玉臺又笑道:“這麼著急忙慌地趕回來,敢問殿帥,是你什麼人?”
他這話不高不低,恰好讓周圍人聽個清楚明白,四周還有未走開的員,聽聞此話都轉過頭,目裡流出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裴雲,前途無量的殿前司指揮使,又是昭寧公世子,容貌手段皆是盛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出挑,這樣的人,將來必然迎娶貴。先前盛京城中還有人猜測,太師府家那位千萬寵的大小姐至今尚未出閣,說不準將來恰好能與裴家結姻親。
然而今日裴雲卻為了一個卑微醫不惜得罪太師府公子。
醫無權無勢,唯有貌。是刮骨鋼刀,裴雲年風流,衝冠一怒為紅不算出格。
出格的是,這位年輕的指揮使還未婚配,還未婚配就與旁人先傳出風流逸事……
這就很不好了。
四周促狹的目落在陸上,陸微微蹙眉。
戚玉臺本就因為戚華楹一事發瘋得突然,裴雲此舉,無疑火上添油。於他自己而言,更是十分不妙。
若是理智,他此時應當立刻與劃清干係才是,無論用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債主。”
聽到裴雲的聲音。
陸一怔。
冥冥深林,樹木鬱郁,遠幽澗水流潺潺。
裴雲攙著的手臂很,被林木枝隙間過的日照過,神模糊看不清楚。
他平靜道:“是我的債主。”
……
好好一場圍獵,就這麼戛然而止。
本來夏藐圍獵結束,清點獵後當論功行賞。然而太子和三皇子雙雙遇襲,使得圍獵無法繼續,此次夏藐匆匆結束。太子一行以班衛隨駕,即刻回宮。
至於陸……
作為醫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除了戚玉臺外,暫時無人在意。但因被惡犬咬傷,傷勢不輕,不好即刻趕路,就與剩下的幾個醫院醫留在圍獵場下的營帳中,等明日一早再啟程。
林丹青也留了下來。
已是傍晚,夕漸沉,紅霞滿天,營帳裡,替陸拭傷口的林丹青看著面前猙獰傷口,忍不住目駭然。
“陸妹妹,”聲音發,“你怎麼傷得這樣重?”
先前山上對峙時,雖看陸渾是,臉蒼白,但並未流出過多痛楚,神也算平靜,想著或許是沾染的獵犬上的更多。
然而此刻下裳,用清水洗過,傷口一旦暴出來,目驚心。
那絕非是一點“小傷”。
看得膽寒,竟連包紮都遲疑,咬牙罵了一句:“戚玉臺那個王八蛋!”
陸靠在木片搭的簡陋矮榻上,看了手臂上的傷口一眼,道:“萬幸沒傷到臉。”
“都什麼時候還有心思玩笑!”林丹青瞪一眼,“你該慶幸的是沒傷到嚨!”
陸垂眸不語。
惡犬衝上來撲咬時,下意識地護住了頭臉。
翰林醫院有不文的規定,容貌有毀者,不可行診。
或許那也算是另一種“面”,但那一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不能前功盡棄。
現在想想,只顧著護頭臉,竟忘了護住肚腹,倘若那隻惡犬撕開腹部拖出腸肚,如今神仙也難救過來。
的確後怕。
林丹青小心翼翼為包紮傷口,包紮著包紮著,語氣忽然沉鬱下來。
“都怪我。”
低聲道:“當時護衛引走你時,我應該多留個心眼,如果我跟著你一起去,說不定你就不會傷了。”
這些傷口雖說不至於要命,但若不好好養護,只怕留下癥。
況且,將來或許會留疤……
陸見如此,淡淡一笑。
“與你無關,本就是衝著我來的,”說,“不是今日也會是明日,總有這麼一遭。”
“什麼意思?”林丹青疑地抬起頭,“戚玉臺是故意的?你何時得罪的他?”
“你不是說,太后娘娘有意要為戚家和裴家指婚麼?”
“小道訊息誰知道是不是真……”林丹青語氣一滯,震驚看向,“難道……”
陸不語。
愕然開口:“戚玉臺這個瘋子!”
不過是看上了個婿,八字還沒一撇,裴家也未必結這門姻親,就算是皇家尚不會做得這般趕盡殺絕。
戚家卻敢。
這本就是一群瘋子!
包紮完最後一道傷口,林丹青替陸披上外裳,坐在榻邊憂心忡忡地開口:“這下壞了,若戚家真狂妄至此,今日你殺了他惡犬,又寧死不肯低頭,只怕樑子越結越深……除非裴雲公開表明庇護你到底,否則遲早出事。”
“真是無妄之災,可今後你該怎麼辦呢?”
陸心頭沉重。
這也是最擔心的。
太師府想要對付輕而易舉,而想接近一步太師府都難於登天。裴雲能護一次,可下一次呢?將來呢?
他總不能次次都出現。
不能把希寄託於他人上。
沉默片刻,陸開口:“無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太師府的敵意提前到來,等回到醫院,即將面對更激烈的狂風驟雨,不過……
不過好在,有些事,已經走到了該發生的時候。
接下來一段日子,太師府應當很忙,忙到無心應付這隻小小的“螻蟻”。
正想著,雪白的帳子上有人影晃上來,紀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陸醫。”
林丹青一怔,悄聲問陸:“他怎麼來了?”
陸搖了搖頭。
白日在山上時,紀為說話實在不止出乎旁人意料,也令陸到意外。
若說裴云為說話,是因為他們過去,但紀與如今與陌路人無異,僅有的一次醫院對話,還鬧得不歡而散。
他為自己開口,陸找不到原因,只能歸結於此人良善,清正,才會仗義執言。
林丹青抱著醫箱退了出去,營帳簾被人掀開,又有人走了進來。
陸看向紀。
他往裡走了兩步,仍是平日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目落在陸上,問道:“你傷勢如何?”
聽著是關切,雖然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疏離。
“還好,不算太重。”陸答道。
他點了點頭:“我取了犬腦,夜裡你敷在傷口。”
陸訝然抬頭。
有醫書上曾記載“凡被犬咬過,七日一發,三七日不發,則也,要過百日乃為大免爾。”
若以“乃殺所咬之犬,取腦敷之,後不復發。”
陸之所以不擔心,是因為聽林丹青所言,戚家瘋狗雖咬人,但並未有咬一口不久後懼水亡的舊案,不至兇險。
另一面,也有別的藥可防此狀況發生。
但沒料到紀竟然會去取了灰犬的腦漿來。
戚玉臺視瘋狗如珠如寶,死在手中已十分惱怒,要用灰犬腦漿來為自己藥定然不願,紀此舉,勢必得罪戚玉臺。
陸問:“戚公子竟會同意?”
“他尚不知。”紀回答,“無人看顧犬,是我自己取的。”
陸錯愕地瞪大雙眼,彷彿第一次認識這人。
他卻坦然,像是不知這舉有多毀壞自己謙謙君子的形象,只兀自道:“我看過犬上傷口,頸脈、天門、肺俞、心俞、天樞、百會……你扎得很準。”
陸鎮定回道:“自然,三日前我才溫習了點陣圖。”
“紙上看和下手不同,”紀面疑,“太醫局中先生也未必有你探尋得準。”
果斷乾淨、道道命中,尋常大夫縱然有這般眼力手法,危急況中,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冷靜。
慌是人的本能。
陸坦然著他:“紀醫似乎忘了,我是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自然不是全憑吹捧,總有幾分過人之。”
紀一怔,似乎又想起先前用春試紅榜諷刺的話來,不由臉微紅。
陸見他如此,偏過頭,蹙了蹙眉,像是被傷口牽引出疼痛,輕輕“嘶――”了一聲。
紀抬眸,看見的就是左邊面頰接近脖頸間一道淺淺抓痕。
大概是被灰犬抓傷的,傷口不算深,只拂過一層,卻如雪白瓷上有了裂隙,格外刺眼。
默然片刻,他從袖中掏出一隻藥瓶放到桌上。
“藥院的神仙玉膏。你傷口太多,不仔細養護,難免落下疤痕。”
陸稍意外,又聽他道:“你好好休息。近日不宜走,回城後也不必先來醫院,我同常醫正說過,準你半月休養。”
默然片刻,陸點頭:“多謝。”
他又囑咐了幾句用藥事宜,陸一一應了。直到林間晚霞最後一紅沒于山林,他才離開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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