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陸瞳這些日子的辛苦總歸是有了效。
“纖纖”一夜揚名。
城東廟口的戴三郎不過月餘,就由大腹便便的胖子搖一變結實勇武的男子,惹得無數人心生好奇前去圍觀。待瞧見了戴三郎如今的模樣,再經由鞋鋪的宋嫂一番添油加醋,仁心醫館的纖纖想賣不出去也難。
每日都有許多人慕名前來買藥,杜長卿更是數銀子數到手,連帶著戴記豬都出了名,戴三郎還有了個“豬潘安”的名,聽說每日去瞧他的人都能從城東街頭排到巷尾。
這名聲也傳到了太府寺卿董夫人的耳中。
盛京太府寺卿府上。
陸瞳收起醫箱,對面前人道:“近來脈象已好了許多,咳也鮮發病,董爺,待我重新為你換一副藥方,按新方服用半年,若無意外,日後就不必再服藥了。”
在對面,太府寺卿董家小爺董麟垂手坐著,一面認真聽陸瞳說話,一面臉微微發紅。
自打萬恩寺上無意救了董麟一次,陸瞳就此和太府寺卿搭上了關係。後來白守義讓藥所的人為難醫館,陸瞳乾脆藉著董家的名號狐假虎威了一回,董夫人知道來龍去脈,並未置喙,顯然是默許了。
這以後,陸瞳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董家為董麟施診,董夫人子心切,眼見著董麟的肺疾越來越發作,自然喜在心頭。
低頭提筆寫新方子,董麟坐在小幾前,抬眼看陸瞳。
花梨木小幾前,年輕姑娘坐著,微微俯,一頭如雲烏髮梳辮子垂在前,只在鬢角簪了一朵冷絨花。有一兩綹髮不慎落,擋住眼睛,被陸瞳手拂在耳後,越發襯得那脖頸纖細潔白。
不似那些珠翠滿、脂豔的千金,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布,鵝蛋臉面,娥眉皓齒,如孤梅冷月,自有玉骨冰。
董麟看得有些晃神。
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年輕大夫生得麗,眉間似攏著一層雨似的愁痕,這點愁痕令看起來格外脆弱,而的眼神卻像長峰下的溪流,藏著看不見的冷韌。
抬起頭,董麟便對上了那一叢冷的溪澗。
他悄無聲息地紅了臉,別過頭不敢與對視。
陸瞳卻沒有移開目。
直到董麟被看得坐立不安,有些耐不住沉寂,忍不住想要開口相詢時,陸瞳說話了。
道:“董爺近來好似消瘦了許多。”
董麟一愣。
陸瞳看著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我見您脈象不曾不對……”
陸瞳第一次見董麟時,萬恩寺上,他還有些微胖,這也加重了他的肺疾。不過今日一見,他已消瘦許多,連帶著他上穿的那件褐長袍也變得過於寬敞了些。
“不不不,”不等陸瞳再問,董麟自己先開口了,他小聲道:“我不是因病消瘦的,我是……我是……”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我是用了陸姑娘醫館裡新出的藥茶。”
陸瞳一頓:“纖纖?”
董麟難為地點了點頭。
陸瞳沒說話。
董麟有些心虛。
陸瞳生得人,董麟在萬恩寺那一次時,就已對一見鍾。
他打聽過,陸瞳是外地人,在盛京舉目無親,如今是仁心醫館的醫。這樣的家世背景,是進不了太府寺卿的,連做妾董夫人也未必會同意。
但年輕人的心思豈是外可以阻擋?董麟喜歡陸瞳,又畏懼母親強勢潑辣,怕被母親發現自己心思,便讓下人平日裡多多幫襯仁心醫館,平日去仁心醫館買點藥材什麼的。
前些日子仁心醫館出了新藥茶纖纖,董麟也教人買回來許多,這本是為了惠顧醫館生意,誰知沒過多久,這藥茶竟然莫名其妙出了名,說是效用極好。
董麟想起從前那些大夫也曾說過,他這子也需清減一些更好,便將信將疑地用在自己上,沒料到過了些日子,竟真起了作用,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他看著瘦了一圈。
董麟見陸瞳若有所思的模樣,生怕窺見自己的心思,忙將話頭岔開:“不過陸大夫,我只服了半罐,剩下的都教我娘用了……莫非我的宿疾不能用這味藥茶?”
陸瞳回過神:“那倒不是,不過……”看向董麟,“夫人的材合宜,怎麼也需要用這藥茶?”
太府寺卿董夫人的態,可遠遠不到需要用藥茶的地步。
董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一眼屋外,才輕聲道:“本來是無需用到的,可是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陸瞳瞭然:“原來如此。”
盛京這些夫人小姐,隔三差五便有這樣名頭那樣名頭的小聚,真心相聚之人自然不用這樣的場合,到後來,這樣的宴席,也無非是各家爭奇鬥豔,或是拉攏會聯罷了。
才說到這裡,外頭有人推門,陸瞳回頭一看,董夫人站在門口,先是往裡張了一眼,才笑道:“陸大夫,麟兒怎麼樣?”
陸瞳起,將寫好的方子遞給董麟:“夫人無需擔憂,董爺無恙。”
“那就好。”董夫人招呼陸瞳:“陸大夫忙了許久,出來用杯茶吧。”
陸瞳應了。
董夫人從不讓與董麟單獨相太久,陸瞳明白,或許董夫人也怕自己趁著施診與兒子有了什麼。
倒是格外謹慎。
陸瞳告辭董麟,與董夫人一同走到花廳用茶。董夫人讓下人送來今日的診銀,又笑道:“麟兒這些日子咳發作得很,府裡也請別的醫來瞧過,都說麟兒的病好了許多。陸大夫,這都多虧你。”
陸瞳溫聲回答:“夫人言重,董爺自有上天護佑,本就癥狀輕微,縱然沒有我,以董爺的質,不久也能自行好轉。”
這話董夫人聽,面上的笑容又真切了些。
又閒敘了幾句,陸瞳放下手中茶盞,對董夫人道:“夫人,民有一事相求。”
“哦?”
陸瞳從醫箱中掏出一個小藥罐遞給董夫人,董夫人接過一看,見上頭寫著“纖纖”二字,不由一頓。
這是一罐“纖纖”。
看向陸瞳:“陸大夫這是何意?”
“這是我們醫館新出的藥茶,名纖纖。”陸瞳隻字不提董麟先前與說的事,只認真解釋,“這藥茶能纖瘦,子服用效用尤好。”
董夫人目閃了閃,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你想送與我?”
陸瞳笑笑:“夫人想用藥茶,我便主送上門,又豈會吝嗇到只送一罐?”
“那你這是……”
陸瞳低下頭,有些赧然地開口:“我想著夫人地位高貴,定然認識京中不達顯貴,若是能在這些夫人小姐面前略微提上一二,那對仁心醫館與民來說,就是莫大的榮耀了。”
這話將董家地位捧得極高,又將自己姿態擺得極低,董夫人心中也用。看了一眼藥罐,,不甚在意地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原來是這點小事。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你既救了麟兒,這點忙我還是要幫的。”
陸瞳忙起謝。
董夫人瞧著,忽然想到了什麼,狀若無意地開口:“不過陸大夫,這點小事,你怎麼不找裴殿帥幫忙?”
陸瞳心中一滯。
抬眸,正對上董夫人探詢的目。
上回在萬恩寺,董夫人與陸瞳起了爭執,是裴雲暎出面解了圍,當時董夫人似乎誤會了裴雲暎與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今日又主提了起來。
說起來,董夫人傲慢無禮,連太府寺卿的下人護衛都對平民不屑一顧,偏偏這些日子府裡上下對陸瞳還算客氣有禮,或許不只是因為自己救了董麟一命的關係。還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與裴雲暎關係匪淺。
裴雲暎……
陸瞳心想,既然這位昭寧公世子的名頭這般好使,索也就不客氣地再借用一次好了。
頓了片刻,笑容忽而變得有些靦腆,輕聲細語地開口:“殿帥府公務繁忙,這等冗雜小事,怎好意思屢次勞煩殿帥大人。”
董夫人注意到說的是“屢次”。
那言外之意就是,經常“勞煩”裴雲暎嘍?
霎時間,在董夫人眼中,陸瞳原本靦腆的笑容,立刻就變得蓋彌彰起來。
也是,若他二人真無首尾,裴雲暎又怎會在萬恩寺替這醫出頭,要知道那位指揮使可不是個善茬,素日也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子。
如果陸瞳真是裴雲暎的人……這人可得罪不起。
思及此,董夫人便笑著拉坐下:“陸大夫什麼都好,就是太客氣了……說起來,之前在萬恩寺,我與小裴大人間還有些誤會,後來小裴大人沒放在心上吧。”
陸瞳微微笑著,面不改地撒謊:“沒有,哪裡的話,小裴大人心寬大,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的。”
“真的?那等小裴大人得了空,來府上坐坐,老爺早就想與他小敘一番。”
“好,我一定替夫人轉達。”
……
“阿嚏——這誰背後編排我們呢。”
一聲響亮噴嚏聲陡然響起,打碎了殿帥府清晨的冷寂。
昨日下了一夜雨,院中一架薔薇被打得七零八落,池塘水面如鏡,飄浮數點嫣然落花。
屋中紫檀雕螭案上,擺著一副翡翠棋局。
裴雲暎坐在楠木椅上,手撐著下,正意興闌珊地盯著桌上半幅殘局。
段小宴著鼻子從門外走進來,見狀道:“都一月了,逐風哥給的這幅殘棋還沒解開?”
裴雲暎“嗯”了一聲。
殿前司天武右軍副指揮使蕭逐風,為裴雲暎摯友,家清白,品出眾,無不良嗜好,不吃不,就四蒐羅棋譜。
他自己棋藝又爛,尋到一方棋譜,解不開,就要拉著裴雲暎來幫忙。裴雲暎對下棋一事並無興趣,奈何蕭逐風每次的賭注總是人。此番賭注是蕭逐風在外尋到的一把銀鋙刀,傳言銳不可當,切玉如割泥也。
為了這把銀鋙刀,裴雲暎也只能在不上差的時候努力努力。
晨日從窗隙照進來,將他的臉照出一層朦朧暈。裴雲暎從玉碗裡揀出一枚碧綠棋子,輕輕放在殘局一角。
剎那間,糾結錯的殘局豁然開朗,死地也絕逢生。
他眉眼微。
了。
段小宴長脖子來看:“這就解出來了?”
裴雲暎擋住他探來的手:“別,回頭讓蕭二拿刀來換。”
“那也得等他下差後再說。”段小宴撇了撇,“他先前休沐得夠久,可不得補回來差日,還要幾日才得空。”說罷,又兀自嘆了口氣,“尋常上差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這休沐時反倒不知道幹什麼,怪無聊的。”
裴雲暎瞥他一眼:“嫌無聊?去演武場練箭。”
段小宴倒吸一口涼氣,喊道:“大哥,休沐日讓人去練箭,這還是人嗎?這麼大日頭去演武場,你不如提前給我備點藥。”說到‘藥’字,段小宴突然頓了頓,抬頭看向裴雲暎,“對了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何事?”
“你忘了嗎?”段小宴手忙腳地同他比劃,“咱們上次在清河街祿元當鋪,哥你幫陸姑娘付了銀子,說要用藥茶抵銀子的,你不會忘了吧?那可是五十兩,快抵得上我兩月月俸了!”
裴雲暎一怔,思忖片刻才道:“是有這麼回事。”
“你不打算去討債嗎?”段小宴提醒:“就算你不缺銀子,也不能如此浪費……我聽說西街一條街上全是小吃玩意兒,反正今日時候還早,順路過去瞧瞧唄。那藥茶你不要的話,我拿回去孝敬我爹,生辰賀禮都省了。”
他喋喋不休說了一堆,邊瞅著裴雲暎的臉,見裴雲暎仍是一副無於衷的模樣,又湊上前去,拖聲拖氣地開口:“哥——雲暎哥——”
裴雲暎眉頭皺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抵住他探來的腦袋,看了他一眼,段小宴可憐地瞅著他。
半晌,裴雲暎嘆了口氣:“行吧。”
陡然被這麼輕鬆答應下來,段小宴還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你今日怎麼這麼好說話?”
“正好我要去城東一趟。”裴雲暎站起,順手提起桌上長刀,“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