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雒城南偏西,一座位於偏僻街坊的土坯小院裡。
一個年近三旬的婦人,早早起來灑掃收拾,讓破舊的房子看起來稍微不那麼寒酸。
收拾到一半,見丈夫還在那兒睡大覺,不由氣上頭來:“你這豎儒還不起!今天要來貴客,也不準備準備!”
原來,這婦人正是鐘繇的髮妻孫氏。
孫氏初嫁時,鐘繇纔剛被舉薦。冇想到十五年過去了,他除了在太學唸書就是擔任閒職郎,至今還冇撈到個實職,老婆的怨氣也就漸漸鬱積。
你丫二十出頭的時候這點出息,算是青年才俊潛力。都三十七八了還這德行,生生拖了垃圾,套現遙遙無期啊!
鐘繇被扯了耳朵,隻能一邊故作威嚴一邊爬起來:“撒開!哪有什麼貴客,人家就是來談生意的。上次大將軍府的呂中郎來做客,也冇見你這麼上心!從事中郎秩六百石呢!”
聽鐘繇居然還反駁,孫氏就更氣了:
“你還好意思說?呂中郎當年跟你同進太學,人家升到六百石你還在三百石!再說就這世,秩幾百石頂個屁用啊!價都一斤近百錢,就靠那點俸祿全家喝風啊!要有差事纔有得撈!呂中郎幫人介紹引薦、收的孝敬都比俸祿多了!
甭管前天遞帖那客人秩幾百石,就看那禮,至比呂中郎闊綽,人家肯找你做事你就好好做!要是……要是誤了事兒,咱們家一個月不買吃!”
鐘繇憋了一肚子氣:老子一直冇實授差事,又不是才乾學識不行,是冇錢買啊!
當然了,也是他不想搜刮,所以略算了筆賬,覺得就算借錢買弄個縣令,估計也回不了本。
這年頭的外放地方,隻要你不搜刮,肯定是越做越虧的。與其自己倒錢做,索就每個月領三十幾斛皇糧混日子了。
不過,妻子的怨念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鐘繇知道這種時候隻能閉,越解釋隻會讓況越糟。
“哼,這長舌婦,天天嫉妒富貴,等我發跡了,遲早休了你!”鐘繇在心暗暗啐了一聲,然後就任由妻子吐槽,不再搭理。
不一會兒,預約好的客人就登門拜訪了,鐘繇夫婦的矛盾也就暫時收斂,連忙出去迎客。
……
鐘繇剛迎到門口,李素已經笑地進來了,見人就拱手:“鐘兄,初次拜會,多有冒昧。”
至於自我介紹就不用說了,那是臨時邂逅的況下才需要的。
李素的全部個人資訊,前天讓親兵遞的名刺上都寫了,為的就是確保雙方第一眼見麵前就知道對方份。
這種含蓄的禮儀,可比後世大公司開年會時、讓每人前掛個名牌,要典雅得多。
雙方省了很多客套,略聊幾句,就進了正題。
“久聞鐘兄書法名太學,素近日鬥膽著書一卷,傳之後世。但恨字醜,於示人,特請鐘兄代筆謄抄,願奉潤筆之資一金。”
說罷,李素就很豪爽地先拿出一錠馬蹄金,直接排在案上。
鐘繇微微一震,他畢竟是隻拿基本工資的閒人,這特麼值好幾個月俸祿呢。而且李素的直白,也讓他有些不適應。
這年頭的讀書人哪個不是矜持自傲的,很有像李素那麼坦白直說“老子字寫得醜”。
這種做派,讓鐘繇想起京城的一號人,那就是以“猶不失為心口如一之真小人”著稱的曹孟德。曹那傢夥,也是這麼敢說,提到自己的缺點時也大大方方毫不諱言、麵無愧。
而鐘繇的老婆孫氏聞言,就更是激不已,手指甲都快掐到鐘繇大裡了。一邊掐一邊還用眼神示意:你特麼快給老孃答應這樁好生意!這麼豪爽的客人難找啊!
鐘繇深吸了一口氣,緩解一下被掐的疼痛,正問道:“自古未聞著書者隻留謄稿、不留原稿的。你要我謄抄,卻不說明,豈不讓人誤會著者?”
漢朝人當然冇有靠著作權獲取經濟利益的概念,畢竟如今就冇有印刷出版業。
但書是誰寫的、誰抄的,這個揚名的權利還是很重視的。
如今的慣例,是隻要你能找到書,想抄就抄。
但如果抄的不是四書五經、諸子百家這種大家都知道作者的傳世經典。而是抄那種小眾私人作品,抄寫的人就得在書稿末尾寫明傳承因果,比如這本書最初是誰寫的,誰抄第幾版的時候對容有多修改貢獻……
就跟後世收藏名家字畫真跡的規矩差不多,小眾作品抄得多了之後,書尾跟的類似於款、提拔的部分也越來越長。
那些裴注《三國誌》、xx注yy的書,都是這樣傳承作者資訊的。
哪怕是四書五經,也有抄寫者想要留名的,所以略微篡改。比如十年前蔡邕刻《熹平石經》的時候,蒐集到的《詩經》有魯抄本、齊抄本、韓抄本,《公羊》也有好多版,《論語》更是有盍、、包、周諸家異字。朝廷需要挑一個正本公示天下,其他作為比對。這都是因為抄書抄久了有訛誤,而且每一代修改者都要留名。
倒是有點類似於後世的開放源代碼項目,一個程式員哪怕隻有幾行代碼的貢獻,都能在修改後留下自己的署名。
鐘繇有此一問,倒不是想剽竊李素的著作,而是覺得“明明初版就是自己的書,但對外卻落款是李素寫的,會不會導致彆人誤會這字也是李素的,有弄虛作假之嫌”。
漢朝那些不貪不搜刮的文人,還是頗有一些氣節風骨的,鐘繇都窮了這些年了,弄虛作假總覺得不舒服。
李素一開始很不適應,不理解對方為什麼這麼糾結,鬨明白之後,才爽朗說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隻要鐘兄肯抄,你想寫‘李伯雅編著、鐘元常某年月日錄’也行,直接寫你編寫也行,我不在乎這些虛名。不如,你先看一下稿子吧。”
這部書,對李素而言,就是一部幫劉備揚名作秀的工書,“版權”又不值錢!
要談“著作的署名權”,等將來李素寫出真傳世名著的時候再談也不遲。
但鐘繇聞言卻是大驚,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驚世駭俗的寫書人,居然連創作者的“署名權”都不在乎,誰想拿就讓誰拿?
“這如何克當!是賢弟寫的,自然要寫明是賢弟寫的。容某先看一看容。”
鐘繇說完,接過那張卷軸先看起來,他也好奇到底是什麼容,才讓李素不珍惜版權。
“原來是本朝名人的孝行故事,這種東西,編錄出來倒也能宣揚善舉,是個好事兒……嗯?末尾這個劉備劉玄德是何許人也?棄歸鄉省親救難、曆戰反賊張純?這事兒還冇發生吧,前日看了朝廷邸報,這張純好像是新近在冀、幽崛起的反賊纔對。”
鐘繇看著看著,不由對故事的真實提出了懷疑。
李素對此言之鑿鑿:“劉縣尉確已辭歸鄉省親救難,隻是他會如何與張純戰,目前還不明朗,但我也冇寫戰細節與戰功,隻取其行其誌,有何不可?值此國家危難之秋,不正當褒揚此等義士、恢弘誌士之氣麼?”
李素這番話口而出,倒是讓鐘繇啞口無言,還覺得李素頗有文采,隨口說話就氣勢不凡。
他哪裡知道,李素隻是唸書的時候被著背《出師表》,所以隨口拚湊稀裡糊塗拿來用了。
孫氏在旁邊也聽不懂這些文縐縐的話,但看到丈夫終於被這個有錢的豪客反駁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就很開心,連忙在背後繼續暗暗掐鐘繇,讓這老小子趕答應了這門生意。
鐘繇原本職業病犯了,還在出神琢磨李素的修辭,被老婆一掐又收回神來。
他連忙出袖子,把麵前那錠馬蹄金往自己麵前攏了一下,他背後掐進裡的指甲,也隨著黃金的靠近而瞬間鬆開了。
“既如此,多承厚意,使仆有幸共襄盛舉……隻是,某也知道一些令人佩的孝行義舉,不知……不知能不能也自行撰寫幾條,附於驥尾?”
鐘繇這是覺得錢拿多了,隻抄寫有點虧心,就想從創作階段就幫忙一起乾。而且讀書人誰不想著書立說揚名,反正他一個郎冇有差事,閒著也是閒著。
李素大笑:“這有何難?鐘兄肯寫,到時候著者署你之名也無不可。”
鐘繇:“不不不,怎能越俎代庖。”
李素:“鐘兄,你恐怕還冇明白吧?此書之關鍵,乃是在此多事之秋,弘揚義舉。著書之人越是名海,此書才更容易被天下人傳唱習學。若是署我之名,恐怕看都冇人看吧。”
李素現在就像是一個連試水推薦位都還冇拿到的撲街新人,用他自己的名字發書,傳播度當然遠不如給大神當搶手。
而這本書的目的是把其中的故事炒熱,不是給作者揚名,目的非常明確。
這種時候,最有效率的做法,當然是學習中學生作文,明明是自己編造的話,但為了增加可信度,你也得說是魯迅先生說的。
就好比馬雲冇牛之前,為了說服彆人,有些觀點明明是他自己想到的,但他必須說是比爾蓋茨說的。
德國大哲學家費希特,號稱是唯心與唯的承前啟後者(承康德,啟黑格爾)。但費希特當年的第一桶名聲,是怎麼崛起的?是因為他寫了一些關於康德著作的盤點,然後給康德斧正,康德看了覺得還行,給了自己合作的出版商。
但康德冇注意到費希特居然冇署名,於是出版商也誤會了,把書按照康德的著作署名了。等書出版之後,康德發現烏龍了,才公開澄清這本書是費希特寫的。
然而此時,讀者們都已經把這書當大神康德的著作,賣得很火了。然後費希特忽然就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基層大學老師,一躍為康德的缽傳人,後來為一代大哲學家。
李素這種老嗶要撈名聲,出的第一本書當然也不得自己不署名,最好讓人誤會某個名海的當世大儒所著,然後等那個海大儒發現誤會之後出來澄清,李素也就能走費希特借名康德的捷徑了。
當然了,鐘繇肯定還冇資格算大儒,他最多隻是在文壇名聲比李素略響亮些,但這個傍名士的思路是冇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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