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當初自恃矜傲,趕走周蘊卿的語氣太過直白了當,不夠圓委婉,容易傷人分。
對方是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而則是家族式微的落魄孤,除了揚眉吐氣的奚落外,實在想不出周蘊卿還有別的理由登門。
越想越心虛,索讓管家將府門關上,避不見客。
然而已經晚了,探花郎立侍門外,非要見一面。
唐不離沒有法子,只好強撐氣勢,著頭皮出門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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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一紅袍,面如冠玉,長而立,沒有毫不耐。
不可否認,有那麼一瞬,唐不離被他胎換骨般的俊俏清朗驚豔到。
很快收斂心思,戒備道:“你想幹什麼?”
不惜用兇的語氣掩飾此時的心虛忐忑,周蘊卿有些訝異。
然後他緩緩攏袖,清朗道:“鄉君資助深恩,周某沒齒難忘。今錦還鄉,特來拜謝。”
說罷行大禮,一躬到底。
恭敬的態度,給足了唐不離臉面。
唐不離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戒備化作茫然。
周蘊卿說的每個字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卻是不懂了。
當初資助他的那些銀子,他不是沒帶走麼?何來的資助深恩?
(八)
周蘊卿鋒芒初,了新帝麾下的紅人。
即便是狀元郎初朝堂,也得從翰林院編纂做起,唯有周蘊卿直接提拔去了大理寺。
他是個節儉到近乎苛刻的人,常年只有春秋兩套服以及幾套會客的常服換著穿,不穿壞絕對不裁剪新的。
是以新帝賞賜的珍寶以及朝廷發放的綾羅無福消,一應差人送去了唐公府,其名曰:“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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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綾羅綢緞都是宮裡的上品,著實好看,然而唐不離也著實難安。
幾次想拒絕,周蘊卿只有一句:“我用不上,鄉君若不喜,可變賣贈人。”
總之,就是不願收回去。
唐不離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你爲何要對我這般好?難道就因爲,當初我花錢僱你抄書?”
周蘊卿頓了頓,從書卷後擡起眼來,道:“鄉君每月命人悄悄贈予紙墨書籍,助我科考及第,此等大恩,周某銘記於心。”
“每月……紙墨書籍?”
唐不離終於發現了不對:周蘊卿報恩……似乎報錯人了!
然而真正資助他的人,會是誰呢?
唐不離思來想去,只想到了一人。
“是我以你的名義做的。”
昭雲宮,麗的皇后娘娘含笑端坐,告訴,“我不是和阿離說過麼,周蘊卿這個人非池中之,可得好好供著。”
(九)
虞靈犀似乎早就預料到周蘊卿的風,以唐不離的名義資助他,有點替好友牽紅線的意思。
唐不離惴惴難安,總覺得自己是個冒領了恩的小。
有好幾次,想將真相托盤拖出,告訴周蘊卿:資助他的人,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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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每次看到周蘊卿那張沉默可靠的臉龐,的嚨就像是堵住似的,說不出口。
開始貪,開始害怕,當初風風火火、敢敢憎的清平鄉君,變了一個踟躕不定的膽小鬼。
周蘊卿邊始終沒有人,連端茶送水的婢也無,空冷清。於是唐不離學著做糕點和羹湯,偶爾給忙得顧不上吃飯的小周大人送點溫暖。
這是唯一能爲周蘊卿做的,只有如此,才能抵消那心底的愧疚與掙扎。
終於在燒了兩次廚房,糕點邦邦險些噎出人命後,周蘊卿終於委婉地告訴:“鄉君不必勉強自己做不擅之事,如常便好。”
他越是通大度,唐不離便越是疚。
既然自己沒有洗手作羹湯的天賦,那邀請周蘊卿去仙樓用膳,以酬謝他這些時日的照顧總不是問題。
用過膳,周蘊卿禮節地送唐不離歸府。
兩人騎馬並駕,慢悠悠行著,不知怎的,就去了當初周蘊卿住過的后街客房。
推開門,塵灰自房樑簌簌落下,斜照的牆面上,崢嶸的字跡猶清晰存在,訴說筆者中的恣意汪洋。
“這篇賦文千古難得,爲何沒寫完?”
唐不離抱臂站在牆邊,問道。
周蘊卿與比肩而站,想了想道:“心不靜。”
“爲何不靜?”唐不離好奇。
在眼裡,周蘊卿是那種天塌下來了,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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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蘊卿沒有回答,解下腰間的細長銀鞘,拔-出一看,不是匕首,而是一支筆。
他竟是隨攜帶筆墨!唐不離再一次被書呆子折服。
周蘊卿站在滿牆墨跡前,略一沉思,便開始補寫賦文。
他寫得很認真,懸腕垂眸,彷彿在做一件極爲神聖之事。夕的暖打在他的側上,鍍著金,七分清俊也被襯托出了十分。
他是這樣的坦清正,清正到令天下宵小汗。
唐不離張了張,再也忍不住了,鼓足勇氣道:“其實,當初資助你筆墨書籍之人,並不是我。”
良久的寂靜。
完了完了。
唐不離瞬間泄氣,慌地想:書呆子嫉惡如仇,最厭弄虛作假之人!一定恨死了!
(十)
“那個……抱歉啊,瞞了你這麼久。”
唐不離沒臉再面對周蘊卿,匆匆丟下這句話便往屋外衝。
“我知道。”
周蘊卿清冽的嗓音傳來,將唐不離的腳步釘在原地。
轉過,睜大眼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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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些東西,並非鄉君所贈。”
周蘊卿總算落完最後一筆,轉看,“我登府拜謝那日,鄉君眼裡的驚訝不像作假。想要查明此事,並不費工夫。”
“你竟是那麼早就知曉真相了?”
唐不離百思不得其解,“那爲何不拆穿我?”
周蘊卿收回筆,平靜道:“鄉君幫我是分,不幫是本分。何況當初爲我解圍,教我禮儀酬酢,雪中送炭提供吃住照拂的,的確是鄉君,不是嗎?”
何況,清平鄉君惴惴難安,想盡法子回贈他的模樣,的確有趣。
這是他心底的,永遠不會說出口。
一番話說得唐不離百集,一顆心彷彿從崖底直飛雲霄。
霎時間,世界都彷彿亮堂起來。
這個男人,真是該死的古板,該死的人!
唐不離那顆招貓逗狗的心又蠢蠢起來。
心臟砰砰直跳,只有一個念頭:想將周蘊卿不近人的清冷外殼剝離,出夢裡那副面緋紅、禮教崩壞的模樣。
“小周大人沒有妻室吧?”唐不離向前一步。
驚異於話題轉變如此之快,周蘊卿略一怔愣,隨後誠實點頭:“不曾。”
“你如今可是香餑餑,那麼多權貴想與你結親,爲何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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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不離又向前一步。
“不喜。”周蘊卿答。
“那些給你說之人都快將門檻踏破,你定是很苦惱。”
“是。”
“我亦苦於人糾纏,既然我們所煩之事是同一件,何不聯手?”
“如何聯手?”
套了。
唐不離再向前一步,幾乎著周蘊卿的膛,驕傲笑道,“我們親,堵住悠悠衆口,如何?”
周蘊卿略微繃形,垂眸看。
唐不離從斜戶等到餘暉收攏,直至角的笑幾乎快掛不住了,也沒等到周蘊卿的回答。
(十一)
唐不離睜著一雙疲青的眼,在榻上輾轉了一夜。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大概被拒絕了。
婚事不順,連退親都被退過了,被拒絕一次也無甚大不了的……
可拒絕的是周蘊卿哪!一想起書呆子那張無於衷的臉,便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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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與其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如去看看別的樹杈。好歹有個鄉君的頭銜,姿也不差,還怕招不到贅婿不?
唐不離握拳安自己,一個鯉魚打起,片刻,又頹然栽被褥中……
還是心塞,沒勁。
渾渾噩噩過了半日,便聽侍從笑著稟告:“鄉君,小周大人來了。”
唐不離倏地從椅中站起,見到那道悉清俊的形進門來,又慢慢坐了回去,抱臂哼哧道:“你又來作甚?”
“周某回府思索許久,昨日鄉君所問……”
“打住!”
唐不離擡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惱道,“你昨日拒絕一次已是夠了,本鄉君並非死纏爛打之人,你不必登門再辱一次。”
聞言,周蘊卿眸中掠過一訝異。
“我何時拒絕了?”他問。
一見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唐不離便不住心火,厲荏道,“你沉默不語,不就是回絕的意思嗎?裝什麼無辜。”
周蘊卿沒有辯解,只是將手中的卷軸打開,嘩啦啦鋪平在案幾上。
那捲軸足有四五尺長,上面麻麻寫滿了字,唐不離本不想理他,又實在好奇,斜著眼瞥著卷軸道:“什麼鬼東西?”
“婚書及協議。”
周蘊卿簡潔道,“我並非不願,只是不善言辭,不如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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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不離心臟倏地一跳,盛氣凌人的語氣也低了下來,吭哧道:“所以你昨晚上,就在寫這個東西?”
“是。”
周蘊卿道,“結親並非兒戲,需約法三章。”
什麼呀!
不相信就別親,還整什麼協議……這麼長的卷軸,這麼多的字,哪是約法三章?起碼得三百章了吧!
“拿來我看看!”
唐不離踱過去,俯看著卷軸上的小字,唸叨道,“夫周蘊卿,妻唐不離……”
才唸了兩行,唐不離便臉頰發熱,瞪他道:“八字沒一撇,誰是你妻?”
便跳過前幾行,從正文開始:“婚前男贈嫁妝不於萬貫,婚後無論何種理由,皆不可收回;婚前之家產,爲方獨有,婚後無論何種理由,男皆不可挪用;婚後男有不妥失儀之,可訓導,男不得反駁;婚後當相敬如賓,不允和離納妾,如若執意違犯,男淨出戶……”
唐不離從頭掃到尾,又從尾掃到頭,發現不對勁。
“這協議上,爲何只約束了男方?”
“這種事,本就是方吃虧。”
周蘊卿頓了頓,繼而道,“何況,我已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最後一句話,咬字極輕。
唐不離並未聽見,仍捧著協議研究,狐疑道:“這東西,不會是哄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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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哪有掉餡餅的事?哪有男人毫不圖利,願將家產私財、乃至話語權全給妻子掌控的?
“此卷有公章,律法庇護,自然不會作假。”
“你還找府衙公證了?哪兒?”
對於鑽研律法、鐵面無私的小周大人來說,做一份誠意滿滿的結親協議當做聘禮,並非難事。
他向前一步,從唐不離後指,點了點卷軸最末尾的紅章:“這裡。”
他的臂膀從旁掠過,清冽的嗓音落在耳側,唐不離頓時耳一麻,忙臊著臉起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
周蘊卿直頷首:“若無異議,請鄉君簽字。”
兩人的名字並排落在卷軸末尾,按上鮮紅指印的一瞬,唐不離恍若做夢。
“所以,我們就算定親了?”喃喃道。
“理論上是,不過三書六禮,斷不會。”
周蘊卿看了許久,方極爲珍視地捲起卷軸,雙手遞給唐不離,“結髮爲夫妻,還請鄉君多多照拂。”
唐不離接過卷軸拋了拋,復又穩穩接住,得意道:“看你表現,若待我不好,本鄉君是能讓你淨出戶的!”
“當然。”
周蘊卿垂眸,遮住了眼底輕淺的漣漪。
若唐不離此時擡眼,就該看到冷若冰山小周大人眼底,是怎樣明朗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