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應魁沒有死。
他斷臂之後,暈厥在死人堆裡。蒙古軍急於趕路,並未像往常一樣嚴搜索戰場,把傷者仔細找出來補刀。所以竟給他逃得了一條生路。
但他畢竟丟了大半條命。這幾日奔走的間隙,他時不時地陷昏沉,思緒收束不住,總是在想自己這半輩子的經歷。
一個生活在川蜀的,普通的大宋百姓,這輩子的生活其實艱苦。
蜀地雖然富庶,但因承擔的軍事任務重,歷年來對民間錢糧的汲取都很努力。又因爲地理阻隔的緣故,調錢糧的本極高。
淳熙年間吳出任興州諸軍都統制,從兩川運米十五萬斛補充軍需,結果因爲前一年發生地震,道路損毀嚴重,最終這十五萬斛解至興州,率十餘千錢致一斛。負責運輸的百姓道死者衆,破家者相仍。
當時羅應魁尚未年,只依稀記得家人的模樣,記得家裡那座茅屋和屋外的小溪。
是苛剝倒也罷了,還要打仗。打仗還撈不著好。
羅應魁以民的份應募從軍以後,大部分時間都在替上頭的爺做奴僕使喚。一直到開禧二年上,金軍進犯,羅應魁隨軍且戰且退,從西和退到黑谷,再縱火燒了河池,退壁青野原,眼看著同伴們死了不知多,傳來消息說,後頭的大帥吳曦降了金,要前頭將士們放下武。
其實降也就降了,若能得富貴,韓彥並不在乎這些。沒想到那吳大帥是個廢,投降的事辦了一半,就被親信部下們羣起誅殺。這一來,羅應魁等人又了叛軍,隔三差五地被上頭的將校挑錯拉出去,殺幾個。
當兵麼,沒必要奢求什麼,無非苦和送死。但這麼死也太憋屈了。
羅應魁實在不了,轉去做山賊,又撞上川蜀商業凋敝。
也不知爲何,大宋不再需要川蜀的馬匹了,導致許多連鎖發生的商業比如茶葉和藥的換也隨之中止。從利州東路到京西路一線的商賈,如今比大白天上街的耗子還要見。想要逮耗子的野貓,個個得眼發綠。
羅應魁發現,就算做山賊也得種地,可山間貧瘠,無論如何都很難養活自己。他見過山寨裡的老人爲了不拖累年輕人,有主跳崖的;也見過小孩子捱不過冬天,好幾個好幾個地凍而死。
他實在耐不得這樣荒唐的苦日子,帶了幾個老兄弟再一次從軍。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分明是在大宋利州路的腹地,居然會出現蒙古人!
就只那一場,老兄弟們全都死了,新的袍澤夥伴流河。羅應魁丟了胳膊,帶了一足以讓普通人喪命的重傷,還有面頰被拖雷漫不經心地一腳,幾乎踢裂了顴骨。他榨著自己全部的潛力,試圖搶到蒙古軍的前頭。
他在做山賊的時候,就出了名的通道路地理,又擅長奔走和騎馬。
他想要把自己的長發揮到極致,從而通報沿線的村鎮和軍營,告訴他們,大家又被大宋的兒賣了,又一波破家滅門的慘劇要到所有人頭上,摧毀他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卑微的生活。
但他很快就絕地發現,做不到。
蒙古軍的行,怎麼能這麼快?這麼猛?
就在過去的十天裡,他曾經看見蒙古人毫不留地殺死傷的戰馬,然後喝下馬,分割馬,繼續趕路。
他曾經看見蒙古人的兩條像是粘在馬背上一樣,吃喝拉撒都在馬上。只要戰馬還有一餘力,他們就本不需要休息。
他曾經看見,數以千計的蒙古騎兵快速通過某座山間隘口,因爲道路過於狹窄又土石松。有騎士稍欠點運氣,就連人帶馬滾萬丈深淵,發出可怖的轟鳴。
這樣的墜崖不止一次,幾乎每隔片刻就會在某段狹路發生,死者加起來數以百計。但蒙古軍的騎隊裡,沒有任何人因此遲疑。這些堅忍到可怕的野們,只會催馬填補上墜崖者留出的空隙,繼續急速行軍。
他甚至有幾次,試圖藉著蒙古人渡河的機會抄到前頭,畢竟漢水兩岸峽谷與盆地不斷錯,漢水蜿蜒其間,水文條件和地理環境都複雜到外人難以想象。
可蒙古軍中挾裹了許多向導,他們總能在關鍵時刻給蒙古人提供船隻。而蒙古人坐船的那勁頭,就像是急著找死一樣,在某些灘頭,甚至會有騎士主跳進水裡,讓湍急的水勢把他們衝擊到某個稍稍平緩的地方。
待到前方溺水死者的堆迭出坡度,後方的騎士縱馬登岸,繼續疾馳。整支軍隊就像黑的鐵水涌過河流,全不混雜。
這世上竟會有這樣的軍隊!
羅應魁快要油盡燈枯了,他的額頭越來越燙,臉越來越慘白。但數十年艱苦生活打熬出來的底力,支撐他像是癲狂了一樣拼命追。數十年積累的人脈,又讓他偶爾能拐上岔路,向崇山峻嶺間某些零散的綠林人借用馬匹。
還是追不上。一路上,他只看到屠殺和摧毀的痕跡。
這條連接興元府和荊湖富庶之地的道路,本是他非常悉的。但他一路奔走而來,所見之全都變了樣。
他驚心怵目地看到,一座座他曾經吃飯休息過的農舍,如今全都了一堆堆的瓦礫場。不擺鋪被萬馬踐踏了白地,很費力才能發現被踏到與泥漿無異的碎片。
經過某些軍寨的時候,羅應魁還注意到防設施被焚燒後留下的蹟。在蹟的某一小塊地方,有不可勝計的箭矢擊留下的痕跡。毫無疑問,這樣集的擊,沒有人能抵擋。
更可怕的是,他只找到了擊的痕跡,偶爾也能發現碎裂的箭翎。但卻沒有找到過箭簇。
哪怕是深深陷到牆土石裡的箭簇,也被蒙古人仔細地拔出來,以備下一次作戰使用。
羅應魁在廢墟四周尋找,也只找到量殘破的兵刃和無法修補的甲,還沒被凍到僵的戰馬的。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軍需資了,也沒有糧秣之類留存,一切都被仔仔細細地搜刮一空。
這代表了蒙古軍不是他此前想象的那種野蠻人軍隊。蒙古人哪怕在最激烈的連續戰鬥和行軍過程中,也井然有序。他們派出專門的人手負責打掃戰場,收集資,不任何一點提升戰鬥力的東西,不放棄任何一點能有助於他們持續廝殺的東西。
他們已經把戰爭提煉了細的手藝,把手藝傳授到了每一個軍人的手裡,從而自下而上宛若一,毫無疏可言。
羅應魁從沒想過,一支軍隊可以這樣徹底地掠奪和摧毀!
這發現走了他最後的力氣,他幾乎要放棄了,覺得蒙古軍想要做什麼,都沒人能阻止。
其實也沒什麼好阻止的,蒙古軍撞蜀口的目的,是要通過大宋的國境,沿著漢水去往周國的中原腹地。這支軍隊與周國廝殺起來,也就不會再宋國境胡作非爲了。
但這條道路的盡頭並不直接連通到周國的南京開封府。
在路途末端的一段,因爲金國滅亡之後,大宋的京湖制置使趙方積極擴張,所以形了兩國國境犬牙錯的一段。韓彥恍惚間覺得,自己應該再加把勁,或許可以提醒這一帶的宋軍,讓他們主撤離,不要和蒙古人正面放對。
這個想法支撐著他,讓他今早清醒過來以後,催馬在林地裡急趕了三十餘里的路,將將近了蒙古人的後隊。
最終他看見,蒙古軍行經的道路旁,停著不下兩三百駕車輛。車伕雜役不知所蹤,但車輛本,都是被有意識地依序擺放的。最前頭的車輛上,堆著一人多高的乾草垛,然後是一袋一袋收拾好的乾糧,再後頭是捆紮起來的箭矢。
這樣裝滿軍用資的車隊,足夠支撐上萬人打一場大仗,只有極實力的邊境巨鎮才能一下子拿得出來。
原來這一切,都是早都安排好的麼?
在蒙古人肆意屠殺,造可怕傷亡的同時,大宋唯恐蒙古軍的力量不足,還在這裡急提供資支持呢!
這是什麼道理?世上哪有這樣的做法?這是什麼荒唐世道?
羅應魁只覺得口一陣翻騰,像是有邪火在燒。
這火燒得他沒法策馬,也沒法思考,最終沒法呼吸了。他整個人向前撲倒,用僅剩的胳膊攬住馬頸。
馬匹吃了一驚,跳了幾下,然後開始奔跑。跑了一程,飄揚的馬鬃被熱氣騰騰的淌過,而馬背上本來帶著熱氣的騎士,漸漸變涼,涼得像冰塊一樣。
有隻麋鹿被奔馬驚,竄出林子。
冬季的原野甚是疏闊,可供藏的灌木叢大都凋落。麋鹿四顧彷徨失措,轉過斜刺裡越過林地,向遠的溪流逃竄。
裡許開外,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不很高,但是在平坦曠野上甚是顯眼。山丘上,趙方背靠著一株歪扭老樹,凝視著蹦蹦跳跳的麋鹿,咳嗽了幾聲。
就在今年上半年,趙方還有神深大周境,到開封府與大周軍方的主事之人談判。可現在,他好似中了什麼邪一般,快速地衰老了,本就瘦削的簡直像塌陷般,全靠嶙峋的骨骼支撐著,面容更幾與朽木無異。
他用嘶啞的嗓音道:“你去回報史相吧……”
才說了半句話,他就出了痛楚的表連連息。隔了許久,他才繼續道:“告訴史相,路已經讓開了!庫藏也都拿出來了!”
旁邊風塵僕僕的宣繒鄭重施禮:“趙葵、趙範兩位公子在臨安,會有鄭文叔照應著。鄭文叔在做峽州教授、湖廣總所準備差遣的時候,與兩位公子都很悉,必不慢待……”
見趙方的臉愈發悽苦,宣繒又道:“鄭文叔剛升了國子學錄,兩位公子隨他就學,也好認識行在的年輕俊彥,於前途大有裨益。日後出將相,等閒事耳。”
趙方恍若不聞,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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