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道士和黑小姑娘端來茶水,他們也不佔位置,去竹椅那邊坐了。
劉饗與他們道過謝,喝上了熱騰騰的茶水,吹一口氣,抿了一口,一隻茶碗的水面,宛若一把小鏡。
如果說天文是神靈留給人間的一部無字書,那麼此刻桌上,碗微漾的水文,恰似世間的人事痕跡。
陸神心惴惴,借書?怕就怕鄭居中有意含糊其辭,實則是來此借命,“借道”。借我的書,來殺我的人,竊我的道?
如今落魄山中,不就有一位喜歡跟道友“借取道號”的人?白景負三十多條“徹底斷了香火”的道脈,如何而來?陸神不得不承認,跟鄭居中鬥智鬥勇,鬥力鬥心,都無半點勝算可言。暫時還有許多修士不曾察覺某個可怕的真相,如今數座天下,或者乾脆說整個人間,唯一能夠約束鄭居中的存在,當真就只有必須待在天外的禮聖了。此外例如餘鬥?蠻荒斐然?所以陸神當下唯一的依仗,就是鄭居中過於“非人”,一舉一,反而都會
被文廟盯著?
鄭居中徑直說道:“不必多想,就是字面意思,我要跟你借那部地鏡篇。”
陸神疑道:“鄭先生學究天人,竟也對此書興趣?”更何況,如果鄭居中真有心查閱此書,以他的修爲,陸氏家族的法制,擋得住他?陸神就算明知地遭了賊,估計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鄭居中悄然翻
書去了。
鄭居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斜眼陸神,“真當我不清楚,地鏡篇有三本?”陸氏家族的一部地鏡篇,原始版本是一本,勘驗過資質和道心的陸氏嫡傳弟子都可以讀書,當年經由陸神完善過後、有所增補、親筆批註極多的,是第二本,只有一些祖師、功勳纔有資格翻閱,而陸神本人,就是第三本。前兩本地鏡篇的所有容,鄭居中早就爛於心,陸尾之流,對地鏡篇的理解和造詣,肯定還不如
鄭居中這位外人,道上相逢,誰指點誰還不好說。
陸神深呼吸一口氣。
劉饗清楚一事,鄒子確實在功德林待過一段時日,文廟專門爲他大開方便之門,鄒子得以逐漸深五行學問。被譽爲羣經之首的一部大書,它還有兩部輔佐經書,如“翼”。一部放在功德林麟臺,由經生熹平保存。一部被陸氏珍藏在天臺芝蘭署。陸神作爲名正言順的家主,近水樓臺先得月,得以延續前人道路,鑽研此書,道力深,最終衍生出地鏡篇一支學問。此書以艮卦作爲起始,天地變化,人生命理,如山綿延,全是來龍
去脈。
天都峰對落魄山。
桐葉洲北部的金頂觀,則對應落魄山下宗的青萍劍宗。數千年以來,鄒子天陸氏地,各佔家半壁江山,證道飛昇之初,陸神躊躇滿志,心比天高,等到一顆道心“壁”之後,依舊沒有徹底灰心,想那五行之
道,如此宏大寬闊,就算你鄒子不肯讓道。天無絕人之路,我陸神繞道而行,不與你作獨木橋的大道之爭,另闢道路,總該有一線合道機會?
於是陸氏家族就有了地鏡篇。既然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定勝天。
又既然命名爲地鏡篇,樞紐自然在“地”在“鏡”。
所謂地鏡,地之積水,倒影其中,可以觀人也可以觀己。
桌上的一碗水可以是地鏡,鄰近的一座還劍湖當然更是。
不得不承認,正是在陸神手上,將地鏡篇推高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鄭居中要與陸神所借之書,正是這部作爲陸神大道本的地鏡篇。劉饗緩緩道:“艮卦與乾卦類似,都是主卦客卦相同。艮,兼山,不似兩條江河有可能匯流合一,既有的兩山,註定不了一山,但是主客兩山,可以相互影響,也必定會有所集。假設陸氏選定了艮卦,陳平安先選落魄山,陸神再選天都峰,就是定局。那麼兩山之主何時見面、如何涉,怎樣更加行止得當,就了雙
方學力高低、城府深淺、敗與否之關鍵所在。”
“所以說允許你登岸寶瓶洲,進舊驪珠天地界,本就是崔?的預設,至於跟你聊陸氏押注寶瓶洲一事,他故意逗你玩的。”
劉饗雙手籠袖,靠著椅背,微笑道:“艮其背不獲其,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
聽出了點苗頭,魏檗問道:“劉先生,按照卦語解釋,陸氏爲何不直接將落魄山東邊的天都峰,換北邊的灰濛山?豈不是更契合‘艮其背’一說?”
陸神面有苦,輕輕搖頭道:“灰濛山底子太薄,道氣淺,山頭也矮了點,我不適合在那邊待著。”
本來以陸尾的境界修爲,倒是合適在灰濛山開闢道場,但是驪珠天破碎落地,已然道心損的陸尾決計是再不願多待片刻了。再加上真名陸絳的皇后南簪,確是一枚極爲關鍵的棋子,家族便讓陸尾去大驪京城爲護道一程,等到“宋和”登基稱帝,南簪順勢爲一朝太后,“宋睦”就藩於
陪都京,陸尾就算將功補過,只需要再跟陳平安見一面,就可以返回家族。
就如劉饗先前所說,涉及大道命和家族興衰,陸神哪敢隨隨便便繫於一擔當之。
不過選址天都峰,也不是全無好,反而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妙。陸神求的就是行止得當,靜合宜,其道明。“一直沒有去泥瓶巷的祖宅。得了拳譜,用心習武,練拳吊命,可不就是所謂的帶病延年。不貪財,喜歡當那善財子。不肯在背後說他人的是非……林林總總
,嚴合,竟然都是得當的。”
說到這裡,劉饗笑問道:“算不算是天命所歸?”
鄭居中淡然道:“我們坐在這裡,算不算天命所歸?即便命由天定,仍是福自己求。”
劉饗說道:“六四爻轉卦五六,下艮上離,互爲綜卦。外出遠遊,如山中燃火,向前蔓延,因此羈旅匆匆,著急趕路,可保家宅平安,姻緣婚嫁……倒是一般。”
“書簡湖,九三爻,宛如人,氣不通。”
“所以說他是自討苦吃,不冤枉陳山主。”
魏檗突然問道:“桐葉洲選擇開鑿大,是陳平安對九三爻的一種解卦?”
劉饗點頭道:“差不多。”
魏檗繼續問道:“一般而言,衙門與山牆都可以作艮,那麼?”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就是兩座天下的兵家必爭之地,前有陳清都領銜的劍修,蠻荒妖族到此止步。陳平安作爲末代……劉饗自顧自說道:“六五爻,以外鄉劍修份,主一脈劍修的衙門所在,避暑行宮。劍氣長城當然極長,故而能夠轉巽卦,得以轉五十三卦,風山漸。等
到劍氣長城斷爲兩截,獨守城頭,退轉艮卦,上九,敦艮之吉,以厚終也。”
陸神冷不丁說道:“魏神君,別忘了,除了牆與衙門,還有書院、學塾的講臺。”
魏檗微微皺眉。
陸神嗤笑道:“魏神君不會真以爲陳山主在玉宣國京城假冒道士,幫路人擺攤算命,是鬧著玩的?”
哪怕與鄒子是大道死敵,陸神作爲旁觀者,都要替鄒子說句公道話,不針對陳平安,還要針對誰?!
鄒子心中有大憂慮!
如果說大修士念頭一起,天地就要還以。那麼大道無私,陳平安給予人間的所有善意,有朝一日,天地是不是要歸還!
陸神也想用某種方式,學那繡虎挽天傾。
陸神忍不住問道:“這些都是繡虎的算計?都是早早被他算準了的?”
只說大驪朝廷與落魄山,屬於爻對爻。雖然對立,只是所位置使然,但是沒有直接衝突,因爲有崔?擔任居中調和之人。等到崔?離去,陳平安跟陸尾,還有南簪,在那大驪京城皇宮再次重逢,就了爻對爻,生日是五月五的陳平安,在那九五之尊坐鎮的皇宮,雙方沒有徹底
翻臉,砍“陸絳”的腦袋,算輕的了。
劉饗搖頭道:“下棋又不是打譜,人生也不是下棋。千謀萬慮,不如當時,智深勇沉,也要看運。崔?有很多失算的地方,但是很快都被他修正了。”
對崔?而言,若是山上的傳道護道,只是傳下幾句真言,贈予幾部功法籍,賜下幾件法寶,那山求仙一事,也太容易了。
追求無錯?就有了任你千方百計萬般補救仍是個錯的書簡湖。
萬般皆錯?又有了龍宮天之火龍真人的那場一問再問,直至問出了個我與我周旋久的答案。
對錯明瞭,就能心定?年復一年,獨守劍氣長城、看不見明天如何的滋味如何?鄭居中以心聲說道:“我在蠻荒期間,對地鏡篇做過一番推演,只能算是小有心得,對付尋常的飛昇境,綽綽有餘,憑此道法,不耗神,不損道力,只需要給我百來年功夫,可以殺人於無形。但是想要在短時間之針對一位十四境,是癡人說夢。尤其對方還是一位最爲稔長河的異類。所以就需要被你藏私的這部
地鏡篇。”
陸神畢竟是陸神,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明擺著是劫道,何必說借書?”
涉及自的大道本,鄭居中所謂的借書,與翻檢道心無異。以鄭居中的心智,相信他只需看過了書,他就會比自己更像真的陸神。
鄭居中微笑道:“至好聽些,不是嗎?”
陸神啞然,心思急轉。鄭居中說道:“又不是買賣,何來的報酬。做做樣子,要我發個誓,保證未來不妨礙你的合道,好讓你心裡好些?我卻懶得如此作爲。至於說要我保證,將來照
顧中土陸氏一兩次,做那扶危救困的勾當,免談。”
陸神出手指,指了指天幕,“鄭先生終究還是十四境,時下當真能夠爲所爲?”
鄭居中說道:“那我可真就要殺人借書了。”
借書殺人,是殺別人。殺人借書,殺的可就是陸神你了。
陸神搖搖頭,眼神凜然,“我賭你不敢。”
心中默唸禮聖真名。
得罪了鄭居中,功合道之前,躲在中土家族是不濟事的,那就躲去文廟功德林,大不了跟劉叉做個伴,潛心修道百年千年……
劉饗眼神憐憫,提醒道:“陸神,難道禮聖的真名鄭居中麼?”
陸神恍惚,臉龐扭曲起來,道氣漣漪陣陣,晃了晃腦袋,一顆道心巨震不已,差點破功,就要對鄭居中破口大罵起來。原來自家心神之,已經被鳩佔鵲巢,如一棟宅邸被巨寇強取豪奪,原本一尊純粹無垢的心中法相,不知何時,變幻了“鄭居中”的模樣,而“禮聖”便與“鄭居中”掛鉤,至於禮聖的真名,什麼來著?陸神這尊法相巍峨的“五彩心神”,好似一幅壁畫,逐漸被塗抹了黑白兩。陸神艱難維持一點真靈,心急如焚,心
相天地,呈現出大火燎原之勢,宮闕、草木和人、文字悉數燃燒起來,化作灰燼的,全是陸神的道行。
“鄭居中”自言自語道:“都說我是魔道,我也從不否認,難道你陸神偏偏覺得我是正人君子?”
陸神施展出十數種不示人的法神通,悉數被“自己”在舉手擡足之間一一摧破,輕鬆化解。
那“鄭居中”猶然在陸神心口上撒鹽,法相一雙眼眸熠熠彩,“真是開卷有益。再過幾年,‘我’必然可以合道功。”陸神竟是沒有毫求饒的意思,就要舍了大道命,運轉起一門箱底的遠古神通,也要將鄭居中拉下水,只見一座心相天地之,出現了一座用以祭祀的古老高壇,陸神真靈,變了一位升歌道士裝束、臉上塗抹料的年,漸次登高,陸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年變作鄭居中,神猙獰,以古語開始大聲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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