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結果,四州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既然天意如此?順勢者昌,逆勢者亡。難道不該早作謀劃?那浩然天下桐葉、扶搖兩洲,不就是鮮淋漓的前車之鑑?反觀寶瓶洲與那頭繡虎,不更是未雨綢繆者、方可在世屹立的絕佳例子?此外劍氣長城與文廟合作
,文廟負責開闢五彩天下,陳清都負責一劍開天,幫助飛昇城落地嶄新天下,有此退路,才能香火不絕。
如今整座青冥天下,就像是一隻大油缸。
一旦稍有火星濺起?
若說孫懷中那場問劍,還算私人恩怨,即便老觀主問劍落敗,就此隕落,玄都觀與蘄州始終剋制。
那麼吳霜降幾個的問道白玉京,就是與公開造反無異。
幽州地界,作爲山上領袖的地肺山華宮,連同山下第一等豪閥弘農楊氏在,何止是蠢蠢?只差沒有揭竿而起了。
至於建造在水底山脈之巔的那座藕神祠,祠供奉那件鎮國神兵,名槍“破陣”的去向,反而已經沒有多人在意。
聽過張風海的大致講述,無名氏笑著問出一個最大的問題,“你們青冥天下,餘掌教就這麼不得人心?”
張風海也很難用幾句話解釋清楚,搖頭道:“道友一去便知,耳聞不如眼見。”
無名氏點頭道:“是要去看看。”
一睡就是萬年,實在錯過太多。
張風海轉去詢問辛苦一句,“你對印象如何?”
辛苦說道:“沒見過,不好說。”
張風海說道:“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真相。”
辛苦好奇道:“怎麼說?”
道號“泥塗”的張風海卻是打趣一句,“草鞋與木屐,當年各自只與共主頭銜相差一步之遙。”
――――
曾是水火之爭收之地的古戰場址。
問拳雙方,早就分出了勝負,卻始終未能分出生死。
姜尚真神古怪,以心聲與崔東山言語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山主這麼難殺嗎?”
崔東山使勁揮玉竹摺扇,吹得鬢角髮肆意飄拂,“你也知道是大不敬的話?”
一頭化外天魔有多難纏,一份純粹神就有多難殺。
前者的彙總,就是曾經害得青冥天下一洲陸沉的僞十五境,而後者的極致,便是人間的半個一。姜尚真方纔已經得知一些驚世駭俗的幕,比如這位兵家初祖遠遠沒有達到巔峰,一方面是三份武運作祟,正在興風作浪,讓姜赦的武道十一境,有失水準。另外就是當下衆人眼中的姜赦,當年真被一場共斬,早已與五份武運融合,所以崔?在三份武運手腳,本就是一種阻止姜赦順利重塑真的手段。所以
姜赦如今展出來的姿態,只是一副用以棲息魂魄的神外,至關重要的神,還於出竅遠遊途中,前不久剛剛通過一條歸墟通道去往蠻荒。
而這神,竟然是一位據說躋止境“神到”一層的武學大宗師。
那是一個姜尚真從未聽說的名字,謝石磯。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謝石磯是陳清流的師姐,那“”豈不是鄭居中的師姑?以此推論,鄭居中與姜赦,能算半個自家人才對?
姜尚真看出一些這座天地的端倪,以心聲詢問,“這蹟,到底是真是假?”戰場之上,偶爾能見姜赦激盪拳罡“壁”,似與某種止撞在一起,便有琉璃碎片崩碎的絢爛景象,顯出一種與此方天地截然不同的畫面,一閃而逝,天地很
快就會恢復正常。就像此地是由無數塊琉璃錯拼湊而的古怪之地。
崔東山說道:“假自然是假的,卻要比真的還真。鄭居中於煉一道,鑽研很深。已經能夠煉化一艘流霞舟的顧璨,也只是學到一點皮。”
姜尚真瞥了眼那傾斜的天柱,忍不住追問道:“怎麼可能做到?”
崔東山嘆了口氣,“我們都位於某個鄭居中的腹中腹。”
估計最後一個鄭居中,已經在蠻荒天下找到謝石磯了?
抑或是置於夜航船靈犀城?
姜尚真嘖嘖稱奇。
跟鄭先生這種魔道巨擘結爲盟友,當真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姜赦好奇之事,是並不小氣的陳清都,作爲住持劍氣長城萬年事務的主心骨,有無留給陳平安這位末代一份箱底的禮,報酬也好,饋贈也罷,不管是什
麼名義,於於理,於公於私,都該有才對。
但是這種幕,只要當事人一天不說,就會一直是不會揭開謎底的永久謎題。
崔東山問道:“就不好奇,爲何我家先生遲遲沒有跟師孃拜堂親,結爲道?至今還沒有個名分?”
老大劍仙爲何失約,到最後都沒有去姚府登門做?
當然不是陳清都覺得幫陳平安做這種事,有失份,故意拖延。
姜尚真點頭道:“關於此事,困已久。”
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沒有跟寧姚親,還算可以理解,畢竟兒長,大不過整座劍氣長城的生死存亡。
只是等到陳平安回了家鄉,寧姚與飛昇城也在五彩天下站穩腳跟,照理說,再無任何阻礙他們結爲道。
姜尚真思來想去,好像只有一個答案,慫?陳靈均倒是別有妙解,這是山主老爺家鄉這邊的習俗,一家門戶裡邊,必須大哥娶妻了,弟弟才能親。劉羨在咱們山主老爺心目中,當然就是大哥一樣的存
在,那就得講一講這個老理兒。得虧龍泉劍宗搬走了,否則我保管每天去催一催劉瞌睡抓點。
崔東山說了句沒頭沒尾的怪話,“你覺得那個馮元宵的小姑娘,與我師孃緣分更深,還是跟我先生更有緣法?”
姜尚真搖搖頭,“這種事,我可不敢說。”
他只知道馮元宵份特殊,與五彩天下“同齡”,因緣際會之下,爲了太平山黃庭的嫡傳弟子,如今就在飛昇城。
不管寧姚和陳平安如何相親相,只要他們一天沒有訂立名分,終究還不是真正的道。
爲何明明兩座天下大局已定,浩然由衰敗世轉爲昇平之世,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求親。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先生確實有很多的顧慮。要爲師孃和飛昇城作千年萬年的長遠計。
崔東山又問道:“換個更簡單的問題好了,你覺得老秀才跟白也,與我先生因果牽連多不多?”
姜尚真試探說道:“比較多?”
崔東山笑罵道:“周首席你這腦子的靈程度,都快追上正山的那位奇才兄了!”
姜尚真委屈道:“這種問題,問一問景清或是白玄都行,問我總覺是暗藏玄機啊。”
當初文廟找出五彩天下,開闢道路,之後老秀才與手持太白劍的白也,鑿開混沌,分出清濁,“開天闢地”,大好河山。
老秀才賺得一份大功德,卻沒有將其收囊中。扶搖洲一役,白也手中仙劍“太白”一分爲四,其中一截劍尖,花落誰家?
故而許很多山巔修士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某個足夠驚世駭俗的真相。
其實陳平安曾經有機會代替寧姚,爲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最終跟斐然一樣爲天下共主。
周登天離去,斐然補缺蠻荒。
以寧姚的格,若是能夠提前知曉真相,比如在躋飛昇境之時,就算寧姚當時已經有了第一人的大道雛形,依舊願意爲陳平安讓出這條道路。
但是這裡邊還有個最爲關鍵的前提,那就是更早之前,陳清都的選擇。
以及陳平安的某些無心之舉。
缺一不可。
不如此,陳清都便不會層層遞進、一次次給予這位外鄉劍修更多的期,以及磨礪。
崔東山小聲嘀咕一句,“老王八蛋,不當個人!”
姜尚真早就習以爲常了,一逮住機會就罵崔?,沒有機會也要製造找機會罵一句老王八蛋。
崔東山曾經帶著裴錢一起去過劍氣長城,除去被曾經師弟、當下師伯的左右一劍劈下城頭,略顯狼狽,之後崔東山還曾單獨去見老大劍仙。
陳清都第一次見到白年,便稱之爲“國師”。
一眼勘破真相,渾厚道力使然。
事實上,當時崔?元神確實就棲息於崔東山上。
年眉心一粒紅痣即道場。
崔?何時返回道場,是本不用與崔東山打招呼的。
神魂一道,崔?是絕頂高手,比如左右就被矇在鼓裡,未能識破此事。
對師兄崔?不可謂不悉、近在咫尺的左右尚且不能看穿,就更不談陳熙、齊廷濟這些在遠略一觀的老劍仙了。對於崔?和大驪王朝近百年之,在劍氣長城的一些小作,陳清都其實看在眼裡,沒有掉以輕心,畢竟更早一個路過劍氣長城、期間還當過幾年刑的浩然賈生,讓陳清都對浩然天下這些聰明絕頂的讀書人,印象深刻。例如寧府看門人納蘭夜行的徒弟崔嵬,不肯憋屈而死,選擇爲大驪諜子,爲自謀求一條退路,
陳清都就對此假裝視而不見。反正崔嵬既沒有投靠蠻荒,在戰場上沒有一含糊,做事就不算過底線。
當然肯定還有一些藏更深的手段,看了幾十年過後,已經對崔?做事風格有了個大致瞭解,陳清都就不再盯著。
不同人眼中的劍氣長城,就會呈現出截然相反的氣象,或死氣沉沉,或生機。
“年”朝那城頭之外擡起手,擰轉手腕,如持竿,變了嗓音,“真像一場遛魚,耗時萬年之久。”
劍氣長城既釣不起那條過於巨的大魚,手中魚竿也不至於被拖走,雙方就這麼耗著。
浩然天下的太平世道,阻攔蠻荒的劍氣長城,功莫大焉。
老大劍仙沒有問個爲什麼,問題十分劍修,連開頭和過程都省略了,只要個結果,“崔?,給句準話,你到底行不行?”
崔?的回答也極繡虎風範,“陳清都,你難道有更好的選擇嗎?既然沒有,那我就是毋庸置疑的最佳人選。”“這次你們劍氣長城是註定守不住了,謀主周佈局得當,蠻荒畜生一定會攻浩然。記得至聖先師跟你們這撥劍修有過約定,禮聖最重規矩,而且文廟還是要臉
的,那你就不必憂心後事。劍氣長城這兵家必爭之地,還有大用,不該讓手給蠻荒。
得換個信得過的人來接手魚竿。”
停頓片刻,崔?說道:“由於陳清都不出劍,蠻荒妖族缺掉的那份苦頭,我和大驪鐵騎會在寶瓶洲幫你找補回來。”
陳清都嘖嘖稱奇,“原來我已經得這麼慘了,還需要崔?一個道齡不足三百年的異鄉晚輩,幫忙出口惡氣?”
“無意抹殺你們這撥遠古劍修的功德,尤其是能夠一路活到今天的老大劍仙,如何讚譽都不爲過。”
修道高低,其實就只有兩條評判標準,活得足夠久,以及能夠讓原本活得很久的敵對修士活不久。
“可要說盡其用,人盡其力,劍氣長城只是做得很好,卻依舊不是最好。”
聽到這裡,陳清都笑道:“‘只是做得很好’,好個‘只是’。這種話,也就是崔?這種人說了,才讓人覺得不算太過刺耳。”
崔?開門見山道:“上了歲數的老人,總該爲子孫稻粱謀。劍氣長城也該給自己謀求一條退路了。而且這條嶄新道路,必須名正言順,名實兼備。”
陳清都微笑道:“這是夫子到鄉野學塾給蒙上課了?崔國師何等高士,跟我這種莽夫聊‘名實’,會不會屈才了?”崔?忽略老大劍仙的冷嘲熱諷,說道:“若說狹義上的紙面文章,書上學問,劍氣長城這邊有幾個敢標榜自己的學識,估計陳熙也就是當個書院山長,至於孫巨源
之流,只會附庸風雅,無非是那些不學無的世家子弟。你們也別怪浩然讀書人嫌棄你們鄙,不通文墨。”“可要說書外,這裡有著天底下最好的詩詞曲賦和。無論豪邁,婉約,仙氣,俠義,都是一流。只說浩然天下的邊塞詩,給這裡的故事提鞋都不配。彩紛呈,各花個眼,翻書的看客都可以爲之浮一大白。也就是沒有人可以爲此地劍仙們立傳,否則版刻售賣了……我願意再次親自上酒桌,與個胖子商賈低三下四敬
酒。”
崔?慨然笑道:“落筆紙上,用文字寫書,終究是小道。用人生寫書,纔是大道,世間文學真意所在。”
“前半截的屁話,就當你沒說。”陳清都手彈了一下耳朵,道:“後半截容,說得有幾分公允,聽進去了。”
崔?淡然道:“有辱斯文?劍氣長城何時是以幾篇道德文章作爲立之本的,哪有斯文可辱。”
陳清都笑道:“又開罵?”崔?說道:“總好過浩然九洲那些自詡斯文的半吊子讀書人,奔走權貴之門,拜王侯謁公卿,膝蓋,見人說話,看似清高,實則與別人裡的卵袋子齊平
。被大人客氣幾句,再被旁人隨便吹捧幾句,滿臉紅,暗自竊喜,強自鎮定,等到走出門去,連屁眼都是快活的。”
陳清都一時無言,竟是完全無法接話。
罵人一事,果真還是他們讀書人更擅長。
“很早就想要來這邊看看了。”
崔?說道:“當初離開文聖一脈,其實有想過要不要來劍氣長城落腳。返回家鄉寶瓶洲,輔佐大驪宋氏,並非首選。”
陳清都笑道:“還有這等事?你該來的。爲何臨時反悔?”
崔?說道:“多說無益。”陳清都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來了劍氣長城,就有意思了。蕭?會服你,豪素也會敬你,一個就不會充滿怨懟,一個也願意出山遞劍殺妖,你甚至可以刑一
肩挑。謀謀,髒活累活,都有人做了,相信我會輕鬆許多。”
崔?接話道:“我怕自己到了這邊,會改變初衷。怕與浩然截然不同的劍氣長城,走了另外一個極端,變蠻荒。”
陳清都笑問道:“擔心自己爲了一己之私,跟周爲同道,即便最終翻了天,達所願,還是會爲千秋罪人?”
崔?搖頭說道:“後名如何,是好是壞,是有是無,不在我考慮範疇之。”
崔?笑道:“如此信任陳平安,敢於將希寄託在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人上,崔?在此謝過。”
陳清都皮笑不笑,“以什麼份與我道謝,是獨樹一幟的大驪繡虎,還是欺師滅祖的師兄崔??”
崔?說道:“隨意。”
陳清都說道:“崔?,說一千道一萬,你總得給我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遠古歲月,劍修當先登天,書生隨其後。”
崔?說道:“今時不同往日,但是陳清都捨得先死,崔?願意後死。你我退場的方式可能平淡了點,結局肯定不會太差。”
陳清都笑道:“古來聖賢皆死盡,唯有豪傑不寂寞。你我都是註定當不聖賢的人,豪傑,倒是能夠勉強湊個數?”
崔?說道:“在事上,崔?頗爲自負,不輸任何人。可惜在人上,我沒有阿良的臉皮和熱忱,也沒有陳平安的耐心與善意。”
“這是我與鄭居中這類人的通病。我們很難對這個世界和人抱有過高的期。故而在我們眼中,幾乎看不見人,全是事。”
“有個建議。對老大劍仙,對寧姚,對劍氣長城,對天下形勢,都有好。”
陳清都來了興趣,“說說看。”
崔?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答案,“既然選了他作爲劍道繼承人,就不要心了,既然心狠就一狠到底。”
陳清都忍俊不,“好嘛,好像誰都佔了便宜,敢就那小子不是個人啊?”
嘖嘖不已,陳清都忍不住調侃一句,“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師兄的?”
崔?語氣淡然道:“大概是他運氣好,能夠找到我這麼個大師兄。”
沉默片刻,崔?說道:“如果說寧姚是你們劍氣長城最的瓷,也別讓陳平安爲一隻用完就丟的破爛匣鉢。”
陳清都笑了笑,“頭回聽說這種比喻。崔先生在這件事上,大可以放心。”
崔?照搬了陳清都的說法,“前輩總要給我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只是比較微妙,雙方默契都改了稱呼。
陳清都似乎不太擅長說出口這類措辭,手著臉頰,醞釀許久,纔給出一個答案,“我願意給予陳平安最大的期。”
不曾想崔?並不領,“虛了。不夠。”
陳清都顯然有些氣惱,口而出道:“陳清都的佩劍,豈是誰都有資格揹著的。這麼說,夠不夠實在?”
崔?笑著點頭,“是句頂天的結實話。足矣。”
下一刻,崔?撤掉心神,讓位給崔東山。
老人雙手負後,陪著年一起眺遠方,“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人記得用劍的陳清都,做學問的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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