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4章 這天公
路邊攤,一張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從竹筒裡出一雙竹筷,眼看著,等到熱氣騰騰的砂鍋端上桌來,捲了一大筷子,吹了幾口氣,低頭嗦了起來。
老秀才一頓狼吞虎嚥,擡起頭,含糊不清問道:“謝姑娘,與你請教一事,姜赦是怎麼個人?”
謝狗想了想,先尊稱一聲文聖老爺,“那傢伙脾氣時好時壞,得挑人。看對眼了,纔剛剛涉足修道的煉氣士,他在路上遇見了,也能稱兄道弟,真心實意視爲道友,沒眼緣的話,可就不好說了,故意說話大嗓門,咋咋呼呼的,讓人誤會他是個大老。”
老秀才恍然道:“那格跟我很像啊,稍後與之閒聊,肯定投緣。”
謝狗一愣。
劉羨說道:“文聖先生,姜赦這廝貌似糙,實則心細如髮,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聲奪人的手段,陳平安就差點著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古往今來,想要立教稱祖者,有幾個是省油的燈?哪個沒有大毅力,大氣魄,大才學,大運勢。”
小陌深以爲然。謝狗心有慼慼然,自怨自艾起來,就想不明白,自己缺個啥?
老秀才提醒道:“羨啊,你小子做事,也太冒失了。姜赦雖非真蒞臨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號的十四境,即便是出神,走神,以分現世,也還是真金白銀、足斤足兩的十四境修爲。他如果真有殺心,打定主意暴起殺人,龍泉劍宗祖師堂恐怕今晚就要點燈了。”
劉羨滿臉無所謂,隨口說道:“千鈞一髮之際,不容晚輩細想。總不能因爲手邊沒有廁紙,就把屎拉在裡。”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隨即笑道:“敢把劍擱在姜赦道的脖子上,你是頭一個。”
劉羨說道:“當時小陌和狗子就在邊,尤其是小陌還幫著第一時間以劍起陣,隔絕天地,何況那五言,什麼大世面沒見過,藝高人膽大,全不當回事。說好了是談買賣,市井坊間,還要講究一個買賣不仁義在,他倒好,藉機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義在後,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廟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認錯,我再賠罪。”
老秀才神和藹,擺擺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經到場,你劉羨就不要過多計較這件事了。老秀才轉頭與謝狗小聲問道:“那位兵家二祖,當年是怎麼跟姜赦鬧翻的?”(注,722章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小陌笑問道:“老二想當老大,老大不肯讓位?”
老秀才搖搖頭,“沒這麼簡單。”
謝狗歉意說道:“文聖老爺,這件事的幕,我還真不清楚。當年跟他們廝混,我一門心思只想著砍人和砍誰的事。”
老秀才放下筷子,手笑道:“沒事沒事,我可不是打探軍來的,這不是覺得張嘛,靠著扯幾句閒天,穩一穩心。”
小陌奇怪道:“文聖老爺,見個姜赦而已,何必張?”
謝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較真了,就跟那種見了面客氣話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問一句爲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面帶微笑,“吃飽喝足,養好神,就有氣力講幾句結實話了。”
謝狗大大方方說自己掏錢結賬,結果那攤販卻不索要錢財,只說小攤規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絕妙好詞結賬的,今夜詞牌踏莎行。
謝狗有些懵,在你們靈犀城吃頓米線砂鍋而已,一定要搞得這麼文雅嗎?不談錢,你跟我談啥詞牌名啊?
以心聲詢問,“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讀錯了?”
前邊小陌習慣跟老秀才和劉宗主後,聞言在停步笑著解釋道:“詞牌名裡的莎字,確實是這麼唸的,與梭織的梭同音。豳風七月裡的‘莎振羽’,讀法才與沙諧音,此別名紡織娘。鄭清嘉的金翠城,許多修的真,就是紡織娘出。”
老秀才問了一些劉羨治學心得,聽過答案,十分滿意,笑著說按照劉宗主現如今的學識功底,當個書院賢人,綽綽有餘,有沒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廟裡邊有人,可以幫忙遞話,舉賢不避親嘛。要說直接晉升正人君子,估計難度不小,不過也不是毫無可能。
劉羨再是心寬,也聽得頭皮發麻,老秀才所謂的人,可不就是茅司業?一想到這個,劉羨連忙婉拒。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聲,苦口婆心勸說起來,與劉羨說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實學的,就不必心虛。等到以後哪天卸了擔子不當宗主,打算養老了,有個類似君子賢人的頭銜,去書院講學,有錢拿的。
劉羨推說宗門事務繁重,以後空閒下來了再好好考慮此事。老秀才便讓劉羨到時候直接去禮記學宮報備。
小陌心知肚明,劉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個儒家的賢人份。
那麼姜赦若是記仇夜航船上的這場糾紛,想要來一場“秋後算賬”,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廟”的規矩,註定繞不過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劉羨的胳膊,“平安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福氣。”
劉羨一貫是個沒大沒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胳膊,嬉皮笑臉道:“朋友,我不如陳平安。拜師學道,我還是不如陳平安,真氣人。”
那邊,攤販見貂帽有些尷尬,斬釘截鐵只說小本買賣,概不賒賬,客莫要壞了靈犀城的規矩。
謝狗總不可能當場胡謅出幾篇符合格律的好詞,靈機一,便說自己與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個方便?攤販卻是個油鹽不進的,滿臉不悅,說早知姑娘言語這般俗氣,當初就不做這筆買賣了。還在那邊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沒幾天,如今靈犀城真是什麼人都能進了。
算賬就算賬,殺豬便殺豬,怎麼還扯上自家山主了,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用眼角餘打量著老秀才一行人漸漸走遠,則拗著子繼續與那攤販扯皮幾句,等到老秀才他們形拐過街角,謝狗立馬翻臉,一把扯過攤販的髮髻,將那顆腦袋按在桌面上,腳踩長凳,從桌上出一筷子,一下下在那攤販的額頭上,罵罵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孃玩這把戲騙道號的時候,估計你小崽子的老祖宗連開都還沒穿上呢……
屋。
聽到屋外的嗓音,陳平安霎時間恢復正常神,擡頭笑道:“怎麼來了。”
好像整間屋子都隨之亮堂起來,裴錢搬了條椅子來到師父旁邊坐下,解釋道:“文聖老爺找到我,說了大致況,我覺得這種小事,總不能讓師父兩頭爲難,就主要求來找他們,讓我自己與他們當面鑼當面鼓說清楚。文聖老爺放心不下,叮囑我登船之後,務必先見一見師父,免得到最後就沒有一方是不爲難的,我覺得在理。師父,不要皺眉頭,哈,真是小事一樁。”
陳平安又從袖子裡邊出些瓜子,遞給裴錢,聲道:“不是什麼小事。”
裴錢撇撇,不以爲然,可在師父這邊,總是習慣了師父都是對的,默默嗑起瓜子。
陳平安嗑著瓜子,說道:“屋裡就咱倆,反正沒有外人,師父就說些心裡話?”
裴錢笑容燦爛,點頭道:“好啊,好像很久沒有跟師父單獨說很多的話了。”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假若說得自私一點,我覺得最好的選擇,就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沒什麼了不起的、嚇唬人的、很誇張的世背景。”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道:“對啊,就跟師父一樣,就是一般般的尋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多爽利。小小年紀了孤兒,苦哈哈的,終於熬過去了,活下來了,如今苦盡甘來,剛剛好,甜頭再多,總覺彆扭。否則心裡邊難免犯嘀咕,自個兒難道能有今日的績,還是要靠祖上誰誰誰麼,這不就跟武夫一樣,純粹武夫,不純粹了似的。對吧,師父?”
陳平安輕聲道:“可要說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雙爹孃,而且他們是迫於無奈纔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兒,並非因爲各種市儈、勢利的緣由主捨棄,久別重逢,歷盡辛苦,終於再次認親,那我覺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間,我的徒弟好似憑空多出兩個真心喜的人,我沒有任何理由不開心,我會到很高興。因爲我覺得如今的裴錢,當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運和幸福。”
裴錢低著頭嗑瓜子,紅了眼睛。
陳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勁的,還是關於你真實份的那份大道腳,是‘’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須斬卻的惡。”
“這是什麼狗屁道理,我那麼珍重、惜的徒弟裴錢,一天一天變得那麼懂事的小黑炭,怎麼就了別人眼中連肋都不如的必須捨棄之。可這是修道之人,萬年以來,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這種事,確實本怪不得誰,所以就只好有些生悶氣。就算先生不與你說起此事,你今天不來夜航船,我也會去桐葉洲,與你原原本本講清楚此事,師父會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議,但是肯定更會尊重你的意見和選擇。”
裴錢聽到這裡,說道:“一直以來師父都是這麼做的。”
有一本書,珍藏至今,連暖樹姐姐和小米粒都沒有見過。
大白鵝說過,天底下喜歡講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爲了讓自己心裡好,一種是希讓世道好過。
裴錢說道:“師父,我說句真心話,你聽了可別生氣。”
陳平安心好轉,笑道:“一來,師父不捨得生氣。再者,師父很早就跟你說過,只要是跟我說實話,哪怕沒什麼道理,說的是個錯事,都不用擔心,師父肯定會認認真真聽你說話,想要知道你的真實。師父不是自誇,不敢說自己永遠心態平和,還真就從來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而且從來不騙你。”
裴錢咧笑著說道:“我倒是覺得如此最好,是他們當年那個寶貝閨視若大道之敵的純粹惡念,好得很嘞。否則我就真要頭疼了,如今嘛,認親我也認,哪怕彆彆扭扭,該喊爹孃就喊爹孃,該盡孝就盡孝,這都不算個啥。認得師父之前,小時候三天九頓的,肚子空空,飢腸轆轆,得肝腸打結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難熬。所以師父不用擔心,我會有什麼心結,更不用擔心這是裴錢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繞不開的……書簡湖。”
陳平安悶悶道:“怎麼可能不擔心。”
裴錢眼神明亮,“師父,事先說好,可要說讓我心裡邊,如何像山下子那般,與他們如何熱絡心生親近,我做不到,至現在是,至於以後會如何,將來是怎樣,今天的裴錢,不與明天的裴錢作任何保證。”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裴錢也跟著心開朗起來,“哈,又連累師父了,果然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故作輕鬆,笑道:“些許損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過於順遂也不好。”
先生怎麼連這種事都跟裴錢說。
陳平安又出些瓜子,分給裴錢,繼續說道:“接下來的話,是師父跟長大了的裴錢必須要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