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遠傳來的幾道野狗的吠聲,在距他一箭之地外的一片石畔,忽然顯出一點火折子的。火折在爍滅數下之後,如暗夜的一點磷火,隨風熄滅。
裴蕭元向火而去,很快,對麵的夜下也走出來一人。那人材健碩,步伐卻極敏捷,迎到裴蕭元的麵前,行拜見之禮,被裴蕭元阻住:"何叔不必多禮。"
此人正是此前回往甘涼的何晉。他將裴蕭元引到石堆後,借著月打量他一番,欣喜地道:"幾個月不見,郎君越發神了!"
"何叔你辛苦了。伯父近來怎樣?"
何晉隨裴冀轉遷東都,這一趟是瞞著裴冀悄然潛來長安的,應:"裴公安好,郎君放心。郎君在這邊也好吧?"
裴蕭元說好,略略寒暄過後,也不迂轉了,徑直問:"你可有收獲?"
何晉神立刻轉肅,環顧四周,隨即低聲道:"上次和郎君分開,回去後,我便繼續郎君先前的事,發人尋遍可能的地方,然而一直沒有那人下落,直到月前,終於我探聽到一個消息,他可能本沒有回往西蕃,而是喬裝份,繼續在長安保命。"
裴蕭元沉。
當年陳思達他父親裴固囑托,領軍歸京持護景升太子,半途卻以遭遇大水為由停步不前,背叛主將投向定王,是顯而易見的事。
不但如此,這麽多年以來,裴蕭元也一直在懷疑,背叛他父親的,不止陳思達一人。
當日裴固接到景升太子之命離開北淵,行事是非常的。就連撤軍也安排在夜間,分批悄然拔走,目的,就是為了不驚西蕃人。若說過後被對方探子察覺,自是在所難免,然而怎會如此巧,就在他離開沒兩天,敵軍竟大舉來攻,迫他不得不將事給陳思達,自己回來守城,從而釀後來的一係列變故。
裴蕭元不得不懷疑,是有人泄,目的,就是為了阻止他的父親歸京。
三年前,在西陲之戰過後,他獲悉,當年曾主導攻打北淵的一名西蕃貴族戰敗投降,聖朝為。此人應當知曉當年的一些。然而,沒等到裴蕭元尋到機會接近對方,那人便遷居長安,不久,因爭風吃醋,為將教坊裏的一名貌菩薩蠻收為小妾而與人結怨,被當街刺死。他有一個親信,漢名做查達,大約是出於恐懼,連夜逃遁,之後不知所蹤。
這三年來,裴蕭元暗中一直在尋找查達。去年秋他離開甘涼,名義上是去承平那裏遊獵散心,實際也是為了尋人,無果而返後,恰好遇裴冀為他定親,接著召京,計劃中斷,但何晉沒有停止,繼續代他與派西蕃的探子保持聯係。
就在幾天前,裴蕭元收到何晉的消息,知他也到了長安,便約在今夜這裏見麵。
"那人應當沒有逃回西蕃,回去了,恐怕也是不容於族人的。他樣貌又與咱們不同,出長安潛往別地,容易人注目,不好落腳。倒是繼續留在長安,京中什麽樣的人都有,他喬裝一番,反而容易藏。"
裴蕭元頷首:"倘若沒有逃回西蕃,這個推測很有道理。我知道了,後麵的事給我,我會去找人。你未得授命,這裏不能久留,快些回吧。"
"還有,不要伯父知道你與我見過麵。"他又叮囑一聲。
"郎君放心,我怎敢讓裴公知道我來長安!後麵若有事,郎君照老規矩給我發消息便可。"
他說完,再一眼四周,手指,發出一道野狐似的短促鳴聲,不遠外的野地裏,應聲出七道暗影,皆是隨何晉一起來的人。
"他們都是從前可信靠的舊人,如今都還在京中各衛任職。當年大將軍出事之時,郎君還小,不知道他們,但他們知道郎君。念崔娘子與郎君當年的高義,年初郎君京,他們就想拜見,又怕各自職位低微,郎君用不上不說,萬一給郎君帶去不便。這回知道我來,全跟了過來,往後願聽郎君差遣,誓死效命。"
他口中的"舊人",指的自然是神虎軍的人。
當年神虎軍的番號裁撤之後,原本的將,如陳思達之輩,升進爵,富貴人,如何晉這樣的,多遭貶謫,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即便還活著,也隻是在邊陲做著手無兵權的雜將。
但剩下,還有一種,或當年在軍中並未參與機要,或出大族,得家族奔走庇佑,逃過清洗,後來陸續得以留在長安各衛任職。
不過,因為上帶著"神虎軍"的烙記,他們自然也是不能居高位的,如今多是些中下層的軍。這七人便是如此。
何晉說話間,那些人已來到近前,圍著裴蕭元紛紛下跪,口稱主人,行軍中之禮。
這七人,裴蕭元此前大多是見過麵的,有領軍衛下的,也有監門衛的,其中一人,更為金吾衛軍,竟是延平門的武候隊正陳昭。
當初就是此人為他提供消息,這才找到高大娘的旅店,查到了葉絮雨的落腳地。
裴蕭元忙眾人起,向陳昭。
陳昭再次向他叩拜。
裴蕭元上去,將他一把托起,他難掩激之,道:"卑職從前曾任神虎軍昭武校尉,這條命,也是大將軍救下的。那日見到郎君,我便想自告份,又怕職務低微,非但幫不上郎君的忙,萬一給郎君惹禍,反而是我罪過,故忍了下去。收到何將軍來的消息,無論如何,是要來拜見一番了。還郎君勿嫌我無用,有事隻管吩咐!"
其餘幾人也是異口同聲。說手下的人手雖然不多,但都是可靠之人,足能聽用。
裴蕭元向著眾人逐一作揖,口稱叔伯,鄭重還禮。
短暫見過麵,眾人知此地不可久留,分頭散去,最後剩下何晉。
他也待去,仿佛想起什麽,又停了步:"對了郎君,我聽裴公說,葉小娘子找到了,人居然也來了長安?"
裴蕭元稱是。
何晉麵上忽然出些促狹之,冷不防湊上來低語:"裴公對葉小娘子很是記掛。既然也在長安,郎君可要代裴公照顧好!"
裴蕭元覺他言語曖昧,仿佛另有所指,一頓,還沒反應過來,何晉已衝他作了個揖,嘻嘻一笑,隨即轉,快步離去。
裴蕭元著何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裏,徹底不見,又在曠野中立了片刻,返回城。
今夜他是以巡城的借口出來的,這也是他的職責之一,城後,他沒回永寧宅。
在經過附近時,停了一停,隨即繼續騎馬往城北去,回到了他此前住的那公廨。
因事來得突然,他還沒有吩咐人準備,此刻連門鎖都不曾開。他趁著寂靜無人的深夜,施展開蟊賊的手段,爬上一株長在街對麵的大楊樹,借著木枝的彈力,縱橫躍過街,落到牆頭,翻牆,隨後,自後院的井裏打水上來,在井口胡洗漱了下,黑進到空無一的寢屋。
床上的寢早遭青頭搬了個空,為防塵,在剩下的床板上鋪了層原本用來墊馬廄的稻草。
裴蕭元躺了上去,以臂為枕,閉了眼目。
此時已是下半夜,耳邊萬籟俱寂,他仍毫無睡意,在腦海裏思索著今夜獲知的消息,該如何追查那西蕃人的下落。思慮完畢,待休息了,難免又記起何晉臨走前的那一聲打,頓時毫無睡意。
是公主。貴為天,當今皇帝的兒。
而皇帝不允他靠近,對此極是排斥。
這一刻,他不由地又想起了第一次在甘涼見到時的景。
那是他第一回,也是唯一一回見到作郎裝扮的樣子。
雖然恥於承認,但若真的嚴拷自己,裴蕭元知道,他第一眼到,便覺頗合眼緣。甚至,連原本抗拒的那一樁由伯父安排的婚事,仿佛也不是不能接的。更不用說,後來隨著和接,對了解越多,便越發做不到無視的存在。
他承認,他對是有幾分好的。
是他這二十多年來唯一有過這種特殊覺的郎。
但,也僅此而已。
倘若一開始,他就知道份的話,哪怕再如何合他眼緣,他也絕對不會靠近半步。
如今這樣更好。
日後有屬於的公主該有的生活,而他,比起對一個郎有好這種隨著時日推移便可淡去的無足輕重之事,還有許多更重要的,在等著他去做。
裴蕭元在輾轉許久之後,徹悟。
他再緩緩地籲出來一口鬱結在中的悶氣,催促自己勿再多思,盡快睡,明日還要早起。
第二天大早,他在晨鼓聲中睜開眼目。
他很年輕,力正當旺盛,如悍猛的野馬一般充沛,即便接連奔走一兩個日夜,也是完全沒有問題。從軍的那幾年,更是他學會了抓住一切機會在最短的時間裏眠,以便蓄回氣,哪怕下是冰雪和泥濘,隻要躺下,他也能夠做到閉目便睡,一覺無夢。
然而昨夜,可能是不曾睡過一便沙沙作響的稻草鋪,他沒有休息好,第一次覺得響在耳邊的咚咚鼓聲甚是煩人,吵得他額傷地痛了起來,好似有鋒利的鋸線在傷裏來回地拉。
收拾好出來,他去往金吾衛衙署,參加今早的例會。而且,因為前幾天耽擱,有些事也需要向韓克讓回報。然而見到麵,韓克讓的笑容卻顯得很不尋常。他揮了揮手,用親切的語氣叮囑他回去,不必參加例會。裴蕭元莫名回來,才辰時末,到寧王府的大管家來了,說寧王請他過府敘話。
他隻能放下事騎馬過去。到得大門外,早有一眾五個王府的奴仆奔出來相迎,係馬的係馬,引路的引路,請他,禮節極是周到。
裴蕭元步王府,沒到前堂,又見寧王親自迎了出來。
無論從輩分、年紀還是地位來說,裴蕭元怎敢寧王如此的待遇,停步,遠遠地開始行禮。
寧王快步向他走來,口中他不必多禮,到得近前,笑嗬嗬道:"知你事忙,今日也非休沐,本不該你。快隨我來,不要隻顧站在這裏與我客氣了。"
裴蕭元再次行禮致謝,口中說著他今日無甚要事的客氣話,這時,聞得前方發出一陣靴步紛紛踏地發出的雜颯颯之聲,循聲抬眼,見那仿佛做李婉婉的虞城郡主在一眾十來個侍和仆從的持護下,正自堂中朝外走出,戴一頂襆頭,穿著黑領的紫地斑斕男袍,手裏纏著一道馬鞭,去好似是要出門的樣子。一行人浩浩走到近前,的那些侍和仆從見寧王和裴蕭元,麵惶,忙慢下腳步,卻目不斜視,徑直從二人旁走了過去。
寧王迅速一眼裴蕭元,轉向孫,皺了皺眉:"婉婉!裴郎君今日登門做客,怎如此無禮?"
李婉婉腳步一頓,這才好像留意到裴蕭元似的,提著上那件男袍的擺,倒退著,噔噔噔走了過來,退停到裴蕭元的麵前,朝近旁一名持扇侍出手。那侍回神,慌忙遞上扇子。接過,背著的祖父,似循著時下子見外客的禮,用扇麵擋住大半張臉,隻出一雙珠轉般的大圓眼,接著微微蹲,口裏說著"見過裴郎君",然而說完話,圓眼卻衝著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隨即放下扇子,繼續朝外走去。
侍和仆從也紛紛垂著頭,跟著走了出去。
寧王雖沒到孫方才向著裴蕭元的表,然而也已深覺失臉,若非相中的未來客就在眼前,簡直就要吹胡子瞪眼了。此刻拿孫更是沒辦法,隻能眼睜睜著揚長而去,等人走了,怕裴蕭元留下壞印象,幹笑著解釋:"我這孫平常不是這樣的,方才失禮,你見笑。"
裴蕭元比之一早見到韓克讓還要莫名其妙。
他怎不出來,這位郡主對他極是不滿,但他自問,好似沒有得罪過,也不知為何厭惡他至此地步。
不過,對方一個黃丫頭而已,又是的侄,便是在的臉麵上,他也不會將這點事放在心上,當下笑道:"無事。郡主或是有事急著出門,沒到而已。"
寧王聞言,鬆了口氣,心裏對他愈發到滿意了,領他,坐定,命人去將安王李誨來,自己轉向裴蕭元道:"不知司丞可否還記得前次應許下來的事?今日將司丞請來,便是想我那孫兒行過拜師之禮,往後誨兒,便托給司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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