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秋風漸起。

“帖木兒使團那些人嚇壞了....”

昌平大營之中，姍姍后來的李景隆費力的把腳泡在熱水中，齜牙咧道，“臣過來的時候，他們在理藩院門前跪了一地.....”說著，咧，“五百多人跪一地，場面壯觀呀....”

他對面朱高熾心不在焉的坐著，時不時的搭兩聲，好似什麼主心骨都沒了，就剩下個殼兒。

“怎麼說？”李景隆敲下桌面，“四爺那子骨.....鐵打的漢子！不至于....？”

朱高熾下了鼻子，低聲道，“再鐵打也是六十來歲的人了.....而且斷的還是肋骨，太醫說了.....莫說我爹這個歲數，就算是青壯年，也會留下病....嗚嗚.....”

見他如此模樣，李景隆也心中難。

“凡事往好想！”李景隆嘆口氣，“只要人還在....”

突然，剛才只是小聲嗚咽的朱高熾，驟然之間捂著臉，眼淚唰唰的跟決堤了似的。

“王爺....”

李景隆顧不得泡腳，趕從架子上扯過來一條巾，塞進朱高熾的手中，且對著周圍擺手，讓邊的人都下去。

“您是長子，里里外外都看著您呢！王爺現在沒事....您這麼一哭，外人聽著了，指不定以為怎麼了？”

李景隆低聲勸道，“臣再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有個好歹。您是長子，您不得住嘍，先把老人家里安頓好，親朋好友招待好，然后再找個沒人的地方哭嗎？”

嘶溜...

朱高熾了口氣兒，淚眼朦朧的抬頭，看了李景隆許久。

許久之后才道，“以前沒覺得.....以前是知道爹年紀大了，往后我要擔待的地方多了。可他沒病沒災的......我沒...”

“這突然之間爹從馬上掉下來重傷，我就覺...”

朱高熾繼續答一聲，“好像他媽天塌了.....六神無主什麼主意都沒了.....就他媽一個勁兒的想哭....就想...”說著，再次淚如雨下，“就想撲在爸爸懷里，問他疼不疼....嗚嗚嗚....”Μ.166xs.cc

“哎！哎呦...”

李景隆長嘆，眼眶子發酸。

“我懂呀...”

“我呀....早多年就懂，就經歷過！”

李景隆又是深吸一口氣，“洪武十七年三月....我才多大呀...我們家老爺子正壯年，就....走了....”

“我那時候，以為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橫著呢！可是一見我們家老爺子躺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我，要拉我的手....”

“當時就懵了，除了哭.....就是哭！”

“何止天塌了？天崩了....”

“什麼主意呀，什麼小機靈呀，全沒了！”

“爹在....頭上有云遮雨，后有樹擋風....”

“爹是屋頂的瓦，爹是寒窯的被...”

“爹沒了，就剩下咱們一人兒在這世上....”

說著，李景隆也眼眶微紅，“甭管做的多好，再也沒人召喚你....我的好兒子啦！”

“我老爺子那年走，讓我撐起這個家...”

“我喪膽游魂的披麻戴孝....頭七那天....”

“頭七那天才好不容易有功夫，好好的.....跪那兒....跪火盆前邊兒，跟他說說話，哭他兩聲.....”

“哎.....”

說到，李景隆不由得拍拍朱高熾的肩膀，“王爺，您呀，跟我比...幸福著呢！”

“您這個歲數，上有爹媽，下有兒...中間還有媳婦兒弟弟....妹妹，妹夫....”

“看我？您看我....他媽的我有什麼？我現在就連哭，都沒資格...”

說著，又在朱高熾的脖子上拍兩下，“王爺，還是那話....想哭也要先忍著！”

~~

“讓您笑話了.....打了一輩子雁，臨了被小雀兒啄了眼！”

床上，朱棣剛說了句笑話，角就疼得直。

“四叔，您別！”

朱允熥就坐在床邊，幫對方掖著被子，“大夫說了，休息一陣子，又是生龍活虎的好漢子！”

“我自己的子我知道....”

朱棣的緒有些低沉，“壯年男子遇著這麼大的傷，都要傷筋骨一百天...何況我這個歲數呢！”說著，自嘲的一笑，“趾這十來年，養廢了！”

聞言，朱允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

“皇上您要用我...我高興！”

朱棣又道，“做夢，都想再統帥大軍，縱橫塞上.....”

說著，他瞇起眼睛，“想當年，我跟二哥三哥從北京，西安，太原，同時出發......在草原匯合！放眼去，天地之間皆是我大明旌旗，十萬虎賁仰天長嘯，天地之間誰敢不從？”

“那時，騎著馬....悠哉悠哉的.......”

“一邊眺漠漠深，一邊....呵呵！罵著前朝無用皇帝，修的無用長城....”

“男兒多豪！”朱允熥笑著拍著朱棣的手背，“四叔您更是鐵漢！”

“哈哈哈....哎呦...嘶！”

朱棣五痛苦的扭曲一陣，“我這輩子...也不懂什麼是......”

“我這一生，都在證明自己....”

“先證明自己是個好兒子，是個好弟弟....”

“再證明自己.....”

說到此，朱棣忽的又是無聲微笑，“其實，我始終沒有證明自己！”

朱允熥輕輕握住他的手，“四叔，我懂！在我心中，你一直是英雄！”

“我為什麼沒證明自己呢？”

朱棣看著朱允熥的眼睛，“對，您是知道的！因為我所有的想法，都讓您給.....扼殺了！一開始我當你是個小孩.....但突然間發現....你直接從小孩，變了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

“而我，從猛變了羊....”

“呵呵呵！”朱允熥笑道，“四叔，這些舊事不提也罷...”

“但我也很激...這些年您一直信守承諾...”朱棣也嘆道，“對我這一房，甚好！”

朱允熥聞言，無聲低頭。

“我.....”

忽然，朱棣變得有些激起來。

“皇上....”

“四叔您說！”

“等我好了，您還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