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多, 時至夜半,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雨意空蒙,擊落在料峭微寒的枝頭, 以及地面上一個個凹凸不平的水洼,窸窸窣窣的響聲如同春蠶啃葉,細細響在耳。
一陣冷風吹過頭頂, 帶來沁了涼意的寒, 直到此刻,裴渡才終于猛地一個恍神,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下回過神來。
謝小姐……正捧著他的臉。
這里是他生活了將近十年的裴府, 裴渡關于這里的所有記憶,全都離不開一次又一次的拔劍、裴風南的冷聲呵斥、與沒有達到那人預期,接家法時破風而來的長鞭。
但在此時,他和謝小姐在一起。
他們之間的距離格外近,淡淡馨香繚繞鼻尖, 即便聽親口說出了“喜歡”, 年仍然心懷茫然。
這份喜悅太炙熱,猝不及防沖進他懷中,好得猶如假象。
“謝小姐, ”裴渡心口繃,“當初你……為何會去鬼冢救我?”
這個問題,他曾經問過謝鏡辭。
那時他們兩人還并不絡, 聞言一怔, 回答得模棱兩可——
因為就連當時的謝鏡辭本人,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前往鬼冢找他,尤其還是在極度虛弱、剛從沉眠中醒來的況下。
而現在,裴渡想要知道它的答案。
或是說, 想做出一個小心翼翼的試探。
他想向黑氣,或是向自己證明,謝小姐給予的愫并非是假。
“這種問題,有什麼意義嗎?”
黑氣沉默許久,終于冷笑著出聲:“反正一定會講些漂亮話,什麼對你深種、命中注定,所以才會那麼義無反顧……你分明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為何不愿意信我?”
裴渡垂下長睫,沒對它做出回應。
他不知道謝小姐究竟會怎樣回答,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張。
“去鬼冢?”
謝鏡辭想了一瞬,沒思考太久,再開口時眼中噙著,似是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的,在那之前,我們兩個幾乎沒什麼集,要說什麼非你不可,似乎完全沒達到那麼深的程度。”
往后退開一些,兩人不再鼻尖對著鼻尖,瞳孔卻仍在對視。
裴渡看見彎了彎眼睛:“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覺得你曾經救過我的命,品行又那麼正直,絕不可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或許還有一些惺惺相惜的因素……總而言之,是個稀里糊涂做出來的決定。”
裴渡靜靜著,驀地,自眼底浮起一抹笑。
就像是在對那團黑氣說,看吧,沒有騙我。
“我不是什麼慈悲心泛濫的好人,能去鬼冢找你,如今回想起來,自己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謝小姐說到這里,目驟然一凝,黑如古井的雙眼中暗浮,溢出篤定的決意。
在談話的最后,對裴渡說:“但我現在能明白的是,那是我這一生中,所做過最重要的決定。”
總是能有辦法,僅僅用上三言兩語,就讓他心神不定。
雋秀的年終于舒展了眉眼,角勾起漂亮弧度。
他愿意相信謝小姐。
倘若因為來歷不明的閑言絮語,就將他們這麼多日以來的相棄于不顧,那他真是糟了。
“你依附于我,究竟有何目的?”
識海被黑氣下了咒,無法在外人面前將它提起,裴渡并無慌,沉了氣,在心中對它道:“若是想引我魔、侵神識,大可斷了念頭。”
黑氣沒說話。
這是不走的意思。
通常而言,這種修為高深的魔氣要麼是先天形,在魔匯聚之地歷經千百年的凝煉;要麼誕生于大能,之后由于某種原因掙而出,變為獨立個。
無論哪一種,都能備自我意識,由于無實,時常徘徊于修士側,妄圖侵識海,取而代之。
但這團黑氣很奇怪。
它修為頗高,卻籍籍無名,放眼整個修真界,已經很久沒出現過十惡不赦的邪魔。裴府設有結界,比起從外界闖進來,這團黑氣更像是……
突然之間就出現在他。
裴渡莫名有種的預,黑氣之所以找上他,或許并不是只想得到一這麼簡單。
更何況,它還知道謝小姐的——
它聲稱謝小姐了某種力量的強迫,才會對他那樣好,可所謂的“某種力量”,又究竟是什麼?
“好像已經很晚了。”
謝鏡辭瞥一眼窗外的落雨,了把裴渡額頭:“還好不燙。你之前不舒服是吧?明日還要早起,不如早些休息,等著第二日的好戲。”
明天是裴鈺的主場,屆時名門正派齊聚一堂,不僅他,連裴風南和白婉也會面上無。
風水流轉,爽了。
*
對裴鈺的公審,定在第二天辰時。
裴府的問劍臺立于后山之巔,寬敞明朗、云霧繚繞,因下著蒙蒙細雨,整個山頭都暈開了層層水氣,雨霧編織細巨網,映出遠山蕭瑟,平添寒涼風骨。
四把巨劍石雕分別立于東西南北四面,巍峨高聳,恍恍然有破天之勢,在霧氣里乍一看來,如同四個脊梁高的巨人,凜冽非常。
謝鏡辭有靈力護,并不覺得太冷,抬頭去,只見一道靈力屏障橫亙于半空,好似鋪開的巨大傘蓋,為眾人擋去雨簾。
問劍臺向來是決斗與審判之地,寬闊的平臺看似不染塵埃,其實不知沾過多人的鮮。
沉默環視四周,忽然想起,當初裴渡到家法,也是在這個地方執行。
那應該是又冷又疼的。
謝鏡辭因為這個念頭心下發悶,輕輕用指尖勾住他的手指,引得裴渡形微頓。
他居然沒有掙。
原本還以為,按照裴渡的格,定會覺得在大庭廣眾下做這種事不合禮數,一邊拘拘束束地后退,一邊小聲說什麼“謝小姐,這里人多”。
謝鏡辭頗有些詫異,甫一抬眼,便見到年人線條流暢的下頜與側臉,還有耳上嫣然的紅。
裴渡紅著臉,角卻是輕勾。
哇,這個人被勾了手,居然在一聲不吭地笑。
許是察覺到的視線,裴渡做賊心虛般轉過頭來,見似笑非笑的神,角弧度頓時僵住。
他笑被發現,定是窘迫得厲害,然而沉默須臾,像是破罐子破摔,竟然反手一握,將謝鏡辭的整只手一把握住。
這回到謝鏡辭愣住了。
因有靈力擋去雨,縱然山間煙雨朦朧,問劍臺上卻是清明一片。
也因此,置于正中央的裴鈺格外醒目。
他像是一夜之間白了頭,但又并非仙俠劇里如覆雪霜的銀白,而是烏黑長發里夾雜著片片銀灰,讓人想起春寒料峭,地面上一簇簇尚未融化干凈的雪。
模樣也仿佛老了十多歲,眼眶紅核桃,想來是哭了整夜。
莫霄撓撓腦袋,用了很小的聲音:“這頭發,千樹萬樹梨花開啊。”
謝鏡辭對此深表同,難過得差點笑出聲。
“我、我是冤枉的!”
裴鈺仍在聲嘶力竭地大喊:“那、那可是云水散仙的心魔!有何等實力,你們又不是不清楚!我一介小輩,怎能抵擋那心魔的蠱,剛一遇上它,便被陡然迷了心竅——這不能怪我!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不過是它縱的棋子啊!”
這口鍋真是又大又圓,看來他推給裴渡不,又找了云水散仙的心魔來充當背鍋俠。
“我呸!我事后特意詢問過云水散仙,心魔究竟會不會影響神智。”
一名圍觀的劍宗弟子怒道:“說那只是一縷殘魄,你破壞護心鏡前,整個境都被的靈力穩穩制,它本做不了任何手腳!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麼!”
他側的青亦是冷笑:“我與師兄早知道你會講出這種說辭,因此也特意用了留影石,怎麼,裴二公子莫非想要親眼看一看,云水散仙是如何說出的那番話?”
“說起來,我這里也有一顆留影石,記錄了裴二公子在境中的丑態。”
不遠的龍逍溫聲笑笑:“多虧有孟小汀姑娘珠玉在前,為我們提供了個好法子。”
他話音方落,立即有不人朝孟小汀所在的方向投來視線。
從小到大當慣了混水魚的形人,乍一置于這麼多視線之下,只覺得頭皮發麻,匆匆往謝鏡辭邊一靠:“這人干嘛要突然提起我!他好奇怪!”
“昨夜我們商討良久,已有了決策。”
劍宗為首的長老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著一襲紅,眉目之間盡是桀驁不馴的冷意,微揚下:“剔除仙骨、筋骨盡斷,囚于仙盟地牢之中,不得放出。”
仙盟地牢。
謝鏡辭眉間一。
“仙盟地牢?那里關押的全是修真界窮兇極惡之徒!”
白婉上前一步,了聲:“裴鈺雖做出……做出那種事,但也不至于罪大惡極,還諸位道友留他一條——”
話沒說完,就被邊的裴風南按住右手。
“不至于罪大惡極?”
滿目正氣的男人眉頭蹙,不怒自威:“他因一己私,坑害那麼多同輩同胞,要是心魔沒被除去,整個境里的人,全都會沒命!我們裴家不需要這種畜牲!”
裴鈺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呆立當場。
謝鏡辭從心底發出冷笑。
不愧是裴風南,哪怕在這種時候,心里想的念的,還是“他們裴家”的名聲。
或是說,他裴風南的名聲。
因此他絕不會允許家門之中出現敗類,能毫不猶豫把裴鈺掃地出門,如同丟掉沒用的垃圾。
裴鈺這回是當真再無靠山了。
“不是……不是我!”
他心知走投無路,眼淚洶涌而出,跪在地上用力磕頭:“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娘,救我!”
白婉面無,奈何面對著裴風南的威與無數人直勾勾的視線,只能輕闔眼睫,不去看這個被自己寵大的兒子。
也不想變這樣的。
他們母子之所以淪落到如今這般地步,全是因為,全是因為……
人艷麗的眉眼蒙了水,長睫之下,是逐漸增生的熾熱恨意。
全是因為裴渡。
為什麼他能絕逢生,得到謝家青睞,而他們機關算盡,到頭來什麼都不能撈到。
恨,也不甘心。
總有一天,要把小鈺到的苦難……千倍百倍地奉還。
“裴家并無異議。”
裴風南的聲音聽不出起伏:“將裴鈺投仙盟地牢……即日執行。至于其它賠償,公審之后,我與諸位再做商議。”
“不、不要啊!”
當眾淪為親爹的棄子,這種覺并不好。裴鈺從小到大錦玉食,哪里經歷過此等挫折,一時目眥裂:“裴風南!你如今倒是道貌岸然……誰不知道你裝腔作勢!說我是畜牲,你又是怎樣在對我們!我們是你兒子嗎?分明是耀門楣、為你增添彩的工!”
裴二公子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竟自行曝家門丑事!這可是驚天大瓜!
眾人嘩然。
裴鈺見狀如同得了鼓勵,笑得更歡:“尤其是裴渡。真有意思,他小時候常家法,被打得站不起來,原因是什麼?因為他用不出金丹期的劍訣,他那時候才剛剛筑基!”
謝鏡辭心口猛地一跳。
裴鈺還想再說些什麼,忽有一道掌風自高臺而來,不偏不倚正中口,將他擊退數丈之遠,吐出一口鮮。
再看掌風襲來的方向,裴風南臉已然鐵青。
“至于裴渡——”
裴鈺卻是繼續哈哈大笑,一邊咳一邊啞聲道:“你在鬼冢殘害我與娘親,這個仇我還沒忘。蒼天有眼,你鳩占鵲巢,奪了我與明川的機緣氣運,遲早會遭到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