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廷昀的車是從側麵撞上去的,將那輛黑桑塔納的車門都撞變了型,斜趴在路基下方,前車蓋下方冒起煙。
車裏安安靜靜,司機一直沒出來。
霍廷昀車上的氣囊彈了出來,撞到他口,牽扯到舊傷,一陣劇痛。他從車裏掙紮出來,踉蹌著走向許讚的方向。
許讚已經打完了急救電話,段國強的況卻已經非常不妙,他意識模糊,眼睛也失了焦。
“爸,爸你看看我……”許讚怕他陷昏迷,不停地喊他。
段國強的目虛虛落在臉上,又像穿過的臉,向一片虛無。
“阿棠……”段國強輕輕吐出兩個字,然後閉上眼睛,在許讚懷裏沉下去。
許新棠,許讚媽媽的名字。
是段國強曾經無限靠近,卻從未真正擁有過的人。
因為喜歡許新棠,他願意承贅的屈辱,也願意包容一生心有所屬。也在死後,把自己活一場破罐子破摔的鬧劇。
是他生命中本不該出現的驚喜,也是他糙平凡的一生裏永遠的意難平。
那聲阿棠像把匕首在許讚的心髒裏狠剜,痛哭著抱父親。
何嚐沒有因為父親迅速再娶而暗生怨懟,又何嚐沒有故意在父親麵前表現對外公的孝順和溫。
扭曲的親像慢的毒藥,讓人心裏千瘡百孔。
救護車警車都陸續到達,警笛聲聲中,醫生在確認段國強的生命特征,警察將桑塔納車裏行走般的司機架了出來。
許讚跪在地上哭泣,霍廷昀沉默地立在邊,夜裏像兩道剪影。
*
事發時許讚正在和孟笑晗通電話,所以段國強出事,孟笑晗和陸行舟很快都知,忙前忙後幫許讚辦完了喪事。
那肇事司機隻說自己離婚,孩子又得了重病,不想活了,半路上隨便拉人墊背,再問其他的,便一言不發。
霍廷昀的行為被認定為正當防衛,不負任何責任。
霍廷昀在醫院把複發的氣調理了一下,第二天就出院,徑直來到老宅。
半路上程實發來視頻,是許讚在殯儀館,在推進焚化爐前,痛哭到站不直的視頻。
程實本意是想向霍廷昀匯報喪事進行順利,卻不知他老板的心都要疼碎了。
霍廷昀看了幾遍,收起手機,走進老宅的客廳。
老爺子正在喝飯後一杯茶,慧姐見霍廷昀進來,趕迎過來問:“怎麽急著出院了?小程說你傷了……”
老爺子自顧自喝茶,眼皮也沒抬。
霍廷昀沒理慧姐,徑直走到八仙桌邊,手一掃將桌子上的茶杯茶壺果盤等全都掃到了地上。
劈劈啪啪一陣碎響,嚇得整個房子裏所有人都大氣不敢,急急忙忙退出去。
霍廷昀手掌按在桌子上,微俯盯牢老爺子,目狠厲:“你以為你自己是誰?嗯?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老爺子放下茶杯,抬頭看著霍廷昀,毫不讓步:“你說我在幹什麽,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為了那個人你做了多蠢事?”
“我幹蠢事那是我蠢,你衝我來啊!和有什麽關係?你憑什麽要去害人家命?”霍廷昀額頭青筋都暴起來。
老爺子冷哼一聲:“瞧,你現在還是這副護著不惜豁出自己的勁頭兒,沒救了你!我就是要賠上這條老命也要除了,不然你早晚要栽在手上!我今年七十八了,活夠本了,霍家未來都在你上,可惜這次沒功,不然爺爺拿剩下的幾年命換你安安穩穩的前程,值!”
霍廷昀見老爺子冥頑不靈,氣得連連冷笑,眼尾卻發紅。他在客廳裏轉了一圈,轉回道:“爺爺?是,我從小爸不疼媽不,我以為我至還有你這個爺爺,但你現在是在挖我的心!”
老爺子強地揚著下:“沒有心有什麽不好?廷昀,男人都要過這一遭,沒心沒肝就所向無敵,等你過了這個年紀你就明白,人算什麽?又算什麽……”
“沒心沒肝還活著幹什麽?”霍廷昀厲聲打斷他,“和你一樣唯利是圖冷薄,在自己虛幻的王國裏,當個唯我獨尊的孤家寡人麽?!”
“廷昀!”慧姐滿臉眼淚,急急拉住他不讓他說下去。
老爺子麵無表,一言不發。
霍廷昀站住原地,勉強平複了呼吸,走到屋子外麵去,對程實安在這裏的司機道:“把老宅裏所有的人都換掉,從現在起,不許老爺子再往外打電話,不許他出門。”
他聲音不低,房子裏外聽得清清楚楚。
這位霍氏掌門終於不再韜養晦,毫不留地宣告了霍老爺子時代的終結。
司機也有些戰戰兢兢,連連點頭,猶豫一下才問:“那,那慧姐……”
霍廷昀停住腳步,朝屋子裏看去。
慧姐流著淚,哀求地看著他。
霍老爺子板筆直地坐著,並不看向這邊。在下午溫煦的線裏,他像一節蒼老而堅的枯木。
霍廷昀看他幾秒,轉接著大步走出去。
“慧姐留下。”
*
段國強火化之後,孟笑晗和陸行舟送許讚回出租屋,孟笑晗搜腸刮肚地安了幾句,許讚一言不發,於是也隻好沉默下來。
許讚慢慢收拾著父親的東西,輕輕地說:“我從小就覺得他對我不好,和別人的爸爸不一樣,我就對自己說,等我長大了,我也不對他好。”
孟笑晗摟住肩膀,許讚麻木地扯扯角,淚卻滴下來:“可就是這個一直對我不好的爸爸,在車撞過來的時候拚命救了我。”
孟笑晗知道在折磨自己:“別說了,許讚,別說了。”
天晚了,孟笑晗還要回去加班,陸行舟提出留下陪許讚,才放心離開。
孟笑晗走了,許讚才朝陸行舟道:“我沒事,你也回去吧。”
陸行舟坐在椅子上:“你累了就睡會兒,不用管我。”
許讚搖搖頭:“你在這兒我睡不著,回去吧。”
陸行舟靜靜看著:“如果在這裏的是霍廷昀,你還會這樣趕他走嗎?”
許讚呆呆的,沒有說話。
陸行舟自嘲地勾了勾角,正道:“如果你不睡,我和你說點正事。”
他語氣嚴肅,許讚抬頭朝他看過來。
“你父親這場事故發生前,那個肇事司機前妻的賬戶上,突然收到一筆三百萬的匯款,而他兒子的住院費也突然上了。”
許讚原本悲傷無神的眼睛,一點點恢複了銳利:“你的意思是?”
陸行舟沒回答,接著說下去:“你也知道我最近在留意霍家,我總覺得這件事沒那麽簡單。確認那司機沒有其他招供後,我請看守所的同學幫了我一個忙,趁沒人的時候,我同學和他說了一句話,讓他把閉,不然老爺子不會讓他老婆孩子有好日子過。”
許讚臉凝住了,老爺子指誰,再清楚不過了。
“他怎麽回答?”許讚輕輕地問。
“他沒說話,隻是死死盯著我同學,‘眼神像要吃人’,原話。”陸行舟淡淡道,“正常人聽到一句沒頭沒腦的老爺子,應該不會是這個反應吧?”
許讚不再說話,眼神定定的。
“所以我有理由懷疑,這次的車禍就是衝著你來的,而段叔叔,隻是被殃及的。為什麽衝著你來,應該不用我說了吧?”
許讚麵無表地出神。
當然不用說了,因為霍廷昀和一直糾纏不斷,又或者因為,前陣子他那句“我們結婚吧”。
“許讚,我知道現在說這個可能不太合適,但我還是希你能考慮我上次的請求,幫我搜集……”
“很晚了,你回去吧。”許讚垂著眼,淡淡地說。
陸行舟住了口,停頓幾秒站起:“那我走了,你鎖好門,早點休息。”
許讚把他送到門口,剛要關門,陸行舟回過,深深看著:“許讚,打起神來,不論怎麽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晚上十點鍾左右霍廷昀來到許讚住。
當他敲開門的那一刻,他是忐忑的,因為他心裏清楚,許讚的父親是因為什麽死。
許讚的臉白得明,神平靜,看到霍廷昀隻淡淡說一句“你來了”,就把他讓進了房間。
房間裏段國強的東西都被收到大箱子裏,到都禿禿的。許讚蹲在地上,將碩大破舊的皮箱費力地拉上拉鏈。
霍廷昀趕蹲下去幫忙,將箱子拉好後放到角落裏。
許讚坐到床邊去,輕聲說:“謝謝。”
霍廷昀走過來,沉默地看著,許讚又道:“我是說車禍那天,謝謝。不是你來得及時,我就死了。”
霍廷昀在許讚麵前蹲下來,拉起的手湊到邊,看著的眼睛溫聲說:“別胡說,你不會有事,以後也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許讚任由他親吻自己的手指,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問:“你那天,怎麽那麽巧會去那裏?”
霍廷昀停頓了幾秒。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決定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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