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之后,他們向中原派遣了無數的細作。
宋瀾的母親是其中的佼佼者,忍蟄伏,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將自己貶冷宮、韜養晦,為宋瀾灌下仇恨的種子,盼他有朝一日能夠攪弄得國大。
屆時厄真部養兵多年,自然可以一舉南下,攻占大胤全境。
此舉亦是在賭,只不過當年送來的所有細作當中,只有宋瀾的母妃一人做到了。
只差一步——若他死在當年,若沒有落薇這些年來的籌謀,這個計劃定會大獲全勝。
“真的很懂人心,在我耳邊絮絮說的那些話,其實并非全是咒罵。也時常嘆,說爹爹慈,總有一日會想起我;說皇后仁善,就算不信,也不會牽連到我上;說你,說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長,連侍奉的宮人都知曉,你護兄弟姐妹,深得人心——有一段時日,我真的很見到你,甚至相信了的鬼話。每一年生辰,我都在虔誠地祈禱,祈禱你會記得、爹爹會記得,來施舍我一塊糕餅,哪怕只有一塊糕餅!”
“我等了一年、兩年、三年,等到自己長大了,終于明白在騙我,你們永遠都不會來的。”
宋瀾手去了頰邊的眼淚,語調變得漠然:“我求著侍奉我的彥雨,演了一場大戲,本想將你引來蘭薰苑,不料來的卻是——”
他抬起頭來,癡癡地看著窗紙上映出的剪影。
落薇就站在殿外,離得這樣近,二人所有的言語,自然都能聽見。
“你終于隨著來了,見面便喚我六弟——原來你見過我啊,在闔宮宴飲、爹爹終于想起我的時候,可惜那個時候我還不曉事,裝扮一新地被嬤嬤抱著,你們便以為我過得還不錯。你若不喚那一聲,或許我后來還不會那麼恨你,你既知道我是誰,為何不來救我?”
“你若恨我,那便殺我,汀花臺上那三個人、金天案中的一千二百四十一個人,與你又何怨何愁?”宋泠拎著他的領,抑著憤怒喝道,“難道全天下都欠你的不!”
宋瀾力推了他一把,嘶吼道:“我就是恨你這副冠冕堂皇的模樣!你怎麼還是這副模樣!為何直到今天,你先問的都是他們的命,他們的命與你有何干系?你沒有私心嗎、不曾有恨嗎,分明……我這些年常夢見你,看見你,我就會想起當年五哥說,我是為你這個英雄捧劍的影子,從出生那一刻開始,我就永遠比不上你!”
“我揣著這個心思戰戰兢兢地仰頭看了你許久,后來我去讀書,書上說‘夜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侖之山’[1],我這才生出與你一戰的勇氣!”
他踉蹌著在龍椅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道:“我這無父無君、無親無友的天地孤生,萬棄我而去,便莫怪我悖逆!天責我,我就逆天而行,水來淹,我便盡覆雨澤!天生萬以孤我,我縱要踏碎凌霄又有何錯!”
月忽然傾殿中,宋瀾扶著冰冷的金雕,側頭看見落薇掩了殿門,走到了宋泠的邊。
只要這兩個人站在一起,便仿似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系,沒有任何人能將他們分開。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的目穿過蔥郁的芭蕉葉、穿過蕭瑟的梅園、穿過春日所有飄著花瓣的紅墻甬道,看著這兩個人的背影,就會生出刺穿心肺的嫉妒。
落薇握住了宋泠的手,朝他看了過來。
不曾見過他的歇斯底里,他逢人逢事三分假面,就算是當初在谷游山上坦白時,宋瀾也不曾出過真實的自己。
今日死期將至,他終于棄了先前所有的偽裝。
“他為何如此信你?”宋瀾淚流滿面地注視著落薇,放緩了口氣,“你為何不曾對他生過怨?你可知曉,發覺他活著,都不如發覺你仍站在他的邊更讓我痛苦。他是天之驕子,已經擁有這世上最好的一切了,我卻什麼都沒有,費盡心力討來的,都是你可笑的憐憫。”
“因為你從來不曾像他一樣過旁人。”
落薇靜默了良久,才仰起頭來,輕聲答道:“你不曾過,不曾過我,也不曾過這個天下,今天我才發現,或許你連自己都不,你的眼中永遠都只有對自己的憐憫。那一句‘未窮青之技’就是你的注解,你從書中學來的是什麼、從他上又學來了什麼?已識乾坤大,空負草木青,你就是那樣,高居云端的、永恒的,食者啊。”
“我看到的是他的不足!”宋瀾一哂,“史書中早有勝利者寫了定論,為君,要做天道一般的主人,他不需要‘’、不需要德行,他只需要鏟除一切擋在前路上的障礙,利用一切對統治有用的東西,善惡不論、是非不論、好惡不論、取舍不論,仁義和癡,都是他登天的阻礙。我雖做得不夠好,卻比他好得多,今日一切,也不過是你們棋高一招罷了!”
說到這里,他便朝宋泠怪異地笑起來:“你這麼憎惡權,最后還不是要以此殺人?你同我又有……”
宋泠打斷了他的話:“說到這里,你先前問我為何還是這副模樣,我倒能回答了。我不屑你的權謀,死小人手,也能從無間地獄拖著殘破軀爬回來。因為我躺在泥潭里也能賞月,在烏涂中,也要掙扎著開天下最清凈的花——只要一粒種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你殺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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