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宮不敢抬頭,只是答道:“娘娘,小人今年十五,是永州人,天狩元年進宮伺候,先前在花房,一年前才調到西園來的。”
“天狩元年……”落薇重復了一遍,“此案之后,你便跟著本宮,到瓊華殿來罷。”
宮不意如此,高興得連連叩首:“是,多謝娘娘。”
第8章 西園筠生(二)
得皇帝恩許后,葉亭宴被挪瓊庭藏書閣一間室中養傷。
室中置了簡單的桌椅床榻,聽聞是從前修撰前朝史書時所設的,史們在藏書閣中廢寢忘食,有兩次忘記了宮門下鑰的時辰,先帝嘉許,特準眾人留宿。
只是守衛森嚴,不許出閣。
自那之后,除了宗室子弟,再無人在宮留宿過。
葉亭宴傷重未出宮、被托付了西園命案之事很快便傳了出去,人皆道是圣上寵信,連帶著他在點紅臺上自削舊印的傳聞,足見文人風骨,倒全了他的好名聲。
裴郗不能隨他居于宮中,當日又晚了些,等到第二日下了早朝,他才能來瓊庭照料。
葉亭宴仍舊斜倚在榻上,卻已將穿戴得整整齊齊,宮人不知,見有人來,躬腰為他卷起了一側窗前的竹簾。
初日的熱烈耀目,葉亭宴往外看了一眼,手遮擋,在自己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黑的影子。
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見是裴郗,便笑起來:“錯之,你下次來時,該為我從樂樓帶些酪點心吃。”
裴郗默不作聲地提著食盒走近了,重重放下,又將盒蓋揭開,有甜香彌漫開來。
他往榻前的凳上一坐,板著臉道:“我有朝中要事同葉大人商量,勞煩諸位暫且退下罷。”
宮人不疑有他,掩門散去了。
見他們出去,裴郗立刻起,飛快地將葉亭宴側的竹簾放下來,將那雖是初升卻灼人眼球的太徹底遮掩了,才松了一口氣。
簾甫落下,裴郗就見葉亭宴臉一變,倚在后墊上重重咳嗽起來。
他捂著眼睛,眨了幾下,憑空落下幾行清淚。
裴郗連忙取了條白帶將他眼睛蒙好,又捧著帕,先將那眼淚了,再遞給他,他咳嗽時掩面用。
葉亭宴接過,面上還帶著淚痕,角卻綻了一抹笑意:“錯之呀錯之,跟著我這病秧子久了,越發有、有趙翁的模樣了。”
裴郗著臉低聲喚:“殿下……”
葉亭宴笑地打斷:“慎言,慎言,如今皇城外,哪里還有什麼殿下?”
于是裴郗改口道:“大人這眼疾需要耐心調理,盡量遮才好,春日里太初升,大人便迎風流淚,辰巳尚且如此,若到正午、若到炎夏深時,又該如何?”
“無事時,我帶著這帶便是,”葉亭宴有些心虛地道,“今日是因、因著——”
他尚未說完,便沒忍住再次咳嗽了起來,只好在間隙中假意抱怨:“因著昨日夜春寒,兼之新傷罷了,都到三月里了,怎地還是這樣冷?”
裴郗冷不丁道:“見一面,當真讓大人這樣傷懷麼?”
葉亭宴攥著帕子擺手:“非也非也……”
裴郗的目從他肩頸掠過,痛道:“您是萬金之軀,當年死求生,還要為自己烙下這樣一枚、這樣一枚——”
他眼中泛淚,哽咽不能言。
葉亭宴聽見泣聲,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拍拍他的肩膀,反過來安道:“無妨,你瞧,這不總歸是派上用場了麼,印記也沒留下,不算辜負。若沒有它,此的劍傷,我還不知如何遮掩。”
裴郗卻越說越激:“我早勸大人不必回汴都來,在北幽多將養些時日,我們有權有兵,屆時只要將帝后狼狽為的勾當公諸天下,您出面領軍至汴都城池之下,一切便如探囊取——”
“錯之,”葉亭宴低低著他的表字,終于斂了面上的玩笑神,“你以為他沒有權勢、沒有親兵?你以為不設算計的天下易主之戰,可以打得這樣輕松嗎?”
裴郗不答,葉亭宴自顧道:“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1]。戰,自古至今都是萬般無奈下的不得已而為之,我時讀書,便不齒好戰之主,天下太平二十余載,青史俯仰古今,縱是不做帝王,我也不愿做連我自己都不齒之人。”
他說到此,突然苦笑了一聲:“不過如今,似乎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裴郗不愿他順著這個話頭說下去,匆忙打斷道:“殿下是蘇先生教出來的君子,臣下,只有小人心。”
言罷,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葉亭宴平靜地丟了帕子,沒有再次糾正他,閑閑地靠在墊上閉目養神,好似已然安眠。
約一刻鐘之后,裴郗才再次聽見蒙了眼睛的綠袍公子如同夢囈一般的聲音:“重見,不算是傷懷,只是有些……不甘罷了。”
*
一晃三日,因怕遲了再生事端,侍省著人撈了尸之后,最快地驗過,派了個黃門來瓊華殿回話,順便將那日目睹的宮人一齊帶了來,換了人服,由煙蘿派遣。
彼時宋瀾恰好在瓊華殿中,聽了回話,帝后俱是訝異——西園中的子尸不是旁人,正是從前瓊華殿中的張司。
張司原本是繡娘出,因當年在祭典中為太子冠作刺繡而被先帝稱贊,從綾錦院調宮,統管皇族,后來落薇主中宮,便來皇后宮中做了司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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