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昶讓人打來干凈的水,擰了帕子,沿著風塵仆仆沾染了灰泥的鬢發慢慢拭。
屋子是一棟干凈的吊腳樓,考慮到如今的已經不適合長途跋涉,謝昶就付了銀子,將這間木屋租了下來。
屋只剩下兩人,謝昶眉眼間亦有濃郁的疲,面容著幾分清瘦蒼白,一邊替臉,一邊低聲同說話。
“你聽到了?我沒有罰他……我若是罰了他,等你醒來是不是又該同我鬧了?凌硯如今聽你的吩咐,我是管不到他頭上了。”
謝昶指尖蘸了些干凈的水,輕輕在幾近干裂的瓣上抹了抹,“讓你好好待在南潯,你跑來贛南作甚?這連心蠱是那麼好解的嗎?你不怕疼啊。”
床上的人眼睫輕輕抖了一下,眼淚順著鬢邊,無聲地落在枕上。
阿朝緩緩睜開眼睛,雙眼紅了一圈。
“那你呢?”
四目相對,瓣張了張,良久之后才慢慢地說道:“我就疼這一次,往后你就不會再疼了……你連這點都不肯讓我,我會恨你的……謝昶,我真的會恨你……”
是第二次喚他“謝昶”了,從前氣急敗壞之時也只喚過他“謝無”,帶著些嗔的味道。
可喚他“謝昶”時,他甚至能夠聽出這兩個字出的痛。
謝昶嘆口氣,神有些復雜,“阿朝,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不是想象的那樣,那是哪樣?
想起暈倒之前咬他的那一口,已經完全不到疼了。
這些天日夜疾馳,迎來的卻還是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阿朝心口堵得厲害,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道:“你來時,那巫蠱師還沒有死,是不是?”
謝昶斂眸,不置可否。
阿朝極力抑著,卻還是忍不住淚眼潸然,“你讓催毒蠱,把屬于我的痛抹去了,是不是?你回答我!”
謝昶沉默片刻才道:“我到苗寨時,巫頌幾乎已經油盡燈枯了,即便寨中的巫師與苗醫用巫和草藥雙管齊下,吊著命,也不過維持了三日。”
阿朝下咬出了,聲道:“我只問你,是或不是?”
“你先聽我說完,”謝昶定定地看著,“連心蠱從無解開的先例,即便是你人在這里,催母蟲在蘇醒只會讓你痛苦萬分,就連巫頌也無法保證能夠徹底將母蟲殺死在。”
阿朝冷笑質問:“可你從未打算帶我一起過來,不是嗎?你從一開始想的,就是獨自將一切承擔下來,可你同我商量過嗎?你有沒有想過,我本不要你替我罪,我不要啊!”
哭得渾都在抖,謝昶的心也跟著鈍痛不已。
他攥著的手,“你放心,我沒事。巫頌從未替男子施行過此等咒,又因本氣數將盡,所以即便能催我的蠱蟲,也無法游刃有余地控,蠱咒念到最后,也耗盡最后的力,對子蟲幾乎不起作用了。”
阿朝怔怔地看著他:“那我為什麼不到疼了?”
謝昶抿,極淡地笑了下:“痛的的確確轉移在我上,只是維持不了太久,也許三五日,也許一年半載,過后還如從前一樣。”
阿朝訥訥地張口:“你沒騙我?”
謝昶無奈道:“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宿酈,幾名當地人也可以作證。”
阿朝眼睫了,似乎在考慮這話的真偽,但很快反應過來,繼續冷冷瞪著他:“所以呢,若不是巫蠱師氣數已衰,你要一輩子替我苦,替我疼?”
謝昶心口微微了一下,看到眼尾一顆懸而不落的眼淚,手替去了。
阿朝聽到他輕聲嘆了口氣,“你消失的那八年,我虧欠你的太多,如今你又是我的妻子,我理應照顧你多一些。可首輔之位兇險萬分,想要一輩子平安順遂太難了,你跟著我,難保不會有哪日因為我的疏忽,讓你蒙不應有的傷害。為你承擔一些,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阿朝沉默地盯著他,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原本都顛痛到幾乎散架,如今躺在床上,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的幾乎只剩下原始的疲憊,那些讓咬牙忍耐的酸麻和痛楚,已經慢慢從里消失了。
所以才能這麼快醒過來。
所以面前這個人,正在承種種傷痛。
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這時候有人端藥進來,謝昶手接過,“阿朝,把藥喝了再休息。”
阿朝忽然抬起手,將謝昶手中的藥碗重重拂落在地。
瓷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熱氣騰騰的黧黑藥滲木質的地板。
咬齒關一笑,“我用不用吃藥,你難道不知道嗎?”
外面的暗衛聽到藥碗摔碎的聲音,又沒有聽到主子的吩咐,一時猶豫該不該進。
阿朝心口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卻沒有避開他寒涼的眼神,“我爹行醫救人,多你一個不多,也從未因此對病患挾恩圖報,毒蠱的事,原本就是我阿娘和我虧欠的你。我也說過,你救過我多次,早就不欠我們家什麼了。”
眸轉過來,看向頭頂的梁木,“七夕遇刺那晚之后,我一直過得小心翼翼,不想讓你因為我到無妄之災,就連喝水燙了嚨,都怕你會疼,我真的……不想讓你再為我傷。我是人啊,我可以為自己因為莽撞、大意、與人結仇,種種事承擔應有的后果,而不是被你扼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承苦與痛的能力……謝昶,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多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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