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這一遭,章月回非但沒有重新振作起來,一洗前恥,反而變得憂鬱了。
皮之苦才是最實在的教訓,他切實會到了何為顛沛流離,何為不蔽、食不果腹。而這一路上,南展現出來的頑強的生存能力,都在昭示著過去到底吃了多苦。
章月回覺得自己以前做的真不是人幹的事,懊悔得無以複加。
連帶著整個人都唉聲歎氣的。
不就托著腮,幽幽怨怨地著南道:“我對你做了這麽糟糕的事,你不會原諒我了吧?”
“沒關係,你不用假裝給我好臉,我都知道,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南對的恐懼又被這幾日的流浪喚醒了,每天都要吃到撐,生怕就沒有下一頓了。吃得狼吞虎咽,本騰不出耳朵聽他春傷秋,指著他跟前的麵碗問:“你還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吃。”
章老板還變得節約糧食了。
但神奇的是,章月回天天這麽哀怨,反而消解了南心中很多的愁緒。如果有個人總在拖你後的話,你反而得振作起來。
章月回以退為進也好,真心悔過也好,這一招確實可恥地見效了。
隻是每一次見到駱辭,南心裏都會咯噔一下,難免要想起那段痛苦的經曆。然後又無法抑製地想起謝卻山,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當時為了救,他冒了多麽大的風險,他的早在那個時候便有跡可循。
可他們廝守的時間太短太短。不能恨他,也不敢想他,隻能小聲地在心裏祈禱,他能一切順利,能走向明。
那些前塵往事,終究是離越來越遠。
那些糊塗賬,都假裝忘了,至於對待駱辭,兩人低頭不見抬頭見,都心照不宣地裝不認識。
駱辭是個忠仆,他每天都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的東家章月回,唯獨一次單獨來見南,是想讓南勸勸東家,允許大夫來給他接骨。
章月回怎麽都不肯治傷。
他嬉皮笑臉地推,一會說怕疼,一會說骨頭自個就長好了,不用折騰,一會又說大夫來路不明,他不願意見。
但斷掉的骨若不接上,就算好了,以後也可能會落下瘸的病。
南起初想不通,章月回這麽一個連領都吹求疵要熨得服服帖帖的人,對完有著近乎偏執的追求,怎麽會允許自己為一個跛瘸子呢?
又覺得,會不會是他在那裏耍小心思,非得讓去勸他,要心疼他,才肯讓大夫來看。
南本來不想慣他病,但治傷到底是件大事,骨頭一天天地長,要是長歪了想再治,那就麻煩了。
還是去找了章月回。
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人。章月回正在後院花園的小徑上拄著拐杖練走路,疼得額頭冒汗,才勉強走出去幾步。
“章月回,你真是不想要你這條了嗎?”
看到這一幕,南莫名就來氣,出聲嗬斥。
章月回轉頭去,朝南笑了笑,出白晃晃的牙,也不知道在開心什麽,但夜掩映下,燈籠朦朦朧朧,照得人還怪好看的。
“你跟我出去,大夫就在外頭候著,今天說什麽也要把你這骨接好。”
“說了不治了。”
“為什麽呀?”南急了。
章月回也不反抗,也不辯駁,隻是微笑地地看著南:“你過來。”
南以為章月回是要自己過去扶他,便走了過去,卻不料一走近,他便冷不丁抓住了的手腕,將拉到了自己前。
一條重傷的人,做了這麽一個作,仍是用力撐著形,不如山地站著。南一抬頭看,便看到了他額角麻麻的冷汗。可他仍是笑著,笑容裏竟有幾分落寞。
章月回一言不發,緩慢地,一層一層地起的袖子。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的手臂,仿佛那是什麽珍寶,可那隻是一條醜陋的手臂,上頭落著幾道的鞭傷,新傷和舊傷猙獰地縱橫在白皙的手臂上。
他仰頭看,眼裏隻有澄澈的月:“你疼嗎?”
南猛地回了自己的手,難以置信地後退了一步。
有點不敢相信,他不肯治傷,難道是要切過去的痛?
駱辭來了,他什麽都沒有說,仿佛忘了那些事,可其實他都記得。是他給帶來的一傷,哪怕原諒了,他也不願意原諒自己。他用這樣的方式在懲罰自己。
他欠了太多,仿佛怎麽都還不清。
以為他的愧疚和懊悔是三分真誠七分演戲,原來他說出口的才僅僅是冰山一角,他的遠比想象的更加濃烈。
啞口無言,隻覺渾力氣忽然被走,曾期待的命運不合時宜地在此刻降臨在了的上。在過去那些孤一人艱難跋涉的歲月裏,無數次地希自己的心上人從天而降,分擔哪怕一點的苦難,都算是一種藉。
他終於來了,卻晚了那麽久,晚過那麽多人。
可這世上,真心到底是穿一切的長風。
也在樁樁件件的事裏重新認識章月回。
無力地搖搖頭:“別這樣。”
章月回歪著頭笑,還是那副無賴臉:“我要了瘸子,那都是因為你,你不能不管我。”
南原本眼淚都快要奪眶而出了,被他一句話激得連傷都煙消雲散,又好氣又好笑地道:“我以後要是想跑了,你這條可追不上我,你最好給我平安無事。”
“你可不是這樣的人。”章月回篤定道。
歪理真的沒人能辯過章月回。南又無奈又生氣。
“你到底治不治?”
“不治。”
“……”
南忽然上前一步,猛地奪了章月回的拐杖。章月回猝不及防失去了站立的倚靠,傷站不穩,隻能抓著南的手,歪歪斜斜地往上倒去。
他的手不敢鬆開,否則便沒了著力點,南趁勢從腰間出一捆繩子,將他的手捆了起來,上一邊大喊:“駱辭!快來!”
駱辭立刻帶著人從黑暗裏竄出來,幾個壯漢將章月回製伏住,南手忙腳地往他裏塞了一團破布。
大夫也背著醫藥箱一顛一顛地跑來了,顧不上地方簡陋,幾個人按著章月回,就地為他接骨療傷。
南怕章月回反抗,著章月回的虎口。章月回放棄了掙紮,這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過去,得意地對他炫耀不知哪聽來的偏方,說,虎口這兒有個位,按住就能鎮靜止痛。仿佛就這一招,不管發生什麽,渾上下不管哪裏痛,都習慣地掐他虎口。
他覺得也不是每次都奏效,隻是那隻小小的冰涼的手,卻給了他在這世上最後的家。
聽得輕微的一聲哢嚓,南覺到章月回整個人都疼得繃直了,裏的布好像都快咬破了。
但總算是鬆了口氣。
真是隻有不聽話的傷者,沒有治不好的病。
……
章月回的傷被大夫用幾片竹片固定住了,大夫還代了,這條三天不能下地,南便像看犯人似的,牢牢地盯著他。好在這裏已經離開瀝都府管轄的地界,況沒有那麽危急了,不必著急趕路。
章月回看著是落魄了,但歸來堂到底痩死的駱駝比馬大,有些消息仍能傳到他這裏。
就在南離開片刻的工夫裏,章月回手裏已經展開了青州送來的報,眉目凝重起來。
“九已經查到了青州崖道觀。”
駱辭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見東家神嚴肅,張地問:“東家,您不會打算管這件事吧?”
章月回臉上舒展開一個淡漠的笑:“秉燭司的人,我一個個都去救,我有幾條命啊?”
手一攏,紙箋一個小團,隨手一拋,正好扔進炭盆裏。
駱辭鬆了口氣。
“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四月廿二。”
距離涅槃計劃還有兩天。
青州崖道觀是個不起眼的小道觀,實則是秉燭司的據點。宋牧川借著他們煉丹的名頭,多次量買了許多硝石,送往瀝都府。
宋牧川做得極其蔽。原本章月回也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是因為金陵給瀝都府送了一筆大額的子錢,又借他的錢莊拆了幾筆小的,他才疑心為何瀝都府要用這麽多錢。順著錢的流向,才追到了這個小小的道觀。
宋牧川借了很多個名頭買東西,道觀隻是其中之一,所有的東西匯總到一起——硝石、木炭、白糖……章月回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麽。
龍骨船竣工儀式那天,完駿和大部分岐兵都會上船,而宋牧川要將他們都炸死在船上。隻有讓岐人全軍覆沒,陵安王才能風風地回到金陵。
這就是涅槃計劃。
可九不知是得知了什麽,直奔青州崖道觀去查,那個小道觀本消化不了那麽多硝石,雁過留痕,宋牧川這下是瞞不住了。
金陵就是個大篩子,什麽消息都往外,完若真是有點本事。
默了默,章月回聽到外頭南的腳步聲在靠近,低聲吩咐道:“把嚴著,要是被南聽到風聲,一定會往瀝都府趕。”
駱辭眼底閃過一異樣,低頭道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