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說來奇怪,已經很久沒夢到章月回了,他的樣貌也變得模糊起來。卻在放棄了尋找他的念頭後,久違地夢回了初見他的歲月。
的娘早兩年死了,沒人再管吃喝,便終日遊在街頭,撿些零碎的活計做。已經觀察這個公子好幾天了,每日都酩酊大醉,有時候掏不起酒錢,就被人從酒樓裏趕出來,比街邊的流浪漢還要狼狽。
酒醒之後,他又去隨便當一些上的東西換錢,接著醉生夢死。
有點同這個公子。在他醉後,總有手腳不幹淨的堂倌從他荷包裏順走碎銀,甚至多算他幾壇酒錢。反正他神誌不清,也沒法計較。
想,這錢還不如讓賺呢。
於是在他又一次醉後,幫他喝斥了想占便宜的堂倌,付了該付的酒錢,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把他連拖帶拽搬到房間裏。
想他如此揮霍,即便有錢手頭也不會太寬裕,便隻管問他要了十文錢的報酬。
慢慢的,他們就相了起來。他說自己是一個不喜歡讀書的書生,被家裏著去汴京考進士,離家後一路遊山玩水,花了盤纏,沒臉回去見家人,便停留在了這個小鎮裏。
勸他回家,他卻說,自己的家人不喜歡他,不得他死在外麵呢。
沒有再問了,隻覺得他也很可憐很落寞。
有人一起談天說地之後,他喝的酒變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多。他說他喜歡這個小城,想要在這裏定居。
很開心,因為終於有了夥伴,終於不再是孤一人。
人一定是需要一個依托的,孤零零在這個世上,是活不好的。
他們自己搭了兩間茅草屋,築好籬笆牆,共用一個小院子。他擅長音律,哪怕隻是一些鍋碗瓢盆擺在一起,他也能敲出悅耳的旋律來。便托著腮伏在案上聽,任由春天的花落在麵龐上。
那是最喜歡的一段日子了。
哪怕知道,有一些事他沒有說,可也不會問。下意識避開了他藏起來的那一麵,直覺這會破壞他們的桃花源。
隻要他是真心歡喜和一起生活,那些藏起來的東西,都是無傷大雅的。
誰沒有一點呢?
也不會告訴他,有時候實在揭不開鍋了,他們的糧錢是去來的。
真的以為,日子就會一直這樣下去。碎在流水裏,金沙銀下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南有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今夕是何夕?有種錯覺,會不會是章月回走後的那些殘酷歲月才是夢境呢?隻是大夢初醒,又回到了當年的桃花源裏。
然後一盆冷水把生生潑醒,一個激靈睜開眼,搖晃的燭刺得眼睛生疼。
陌生而暗的地牢,四周彌漫著腥的腐味,讓人幾作嘔。牆上排列著不同的刑,森可怖。
四肢都被束縛著綁在架子上,南恐懼地抬起頭,麵前是一張陌生的臉。
“你是誰?”
“夫人,我們東家想問您一些事,您若配合,如實代,自然就不會吃苦頭。”駱辭的話說得很客氣。
南如墜深淵。這人知道的份,卻把這樣抓來……他們想幹什麽?他裏的東家又是誰?這是從未設想過的場景,未知的恐懼一點點蠶食的心智,但盡量地去拖延一點時間,讓自己有餘地整理好思緒。
“問什麽?”假裝困,十分配合。
“上元節前一日,夫人突生惡疾去了謝家外頭的莊子,又為何會出現在虎跪山裏?”
南盯著這人,當然知道他想問什麽,飛快地思考著自己該用什麽姿態來應對,還是像以前一樣做牆頭草嗎?
猶豫了,不想背叛禹城軍,也不想背叛宋牧川。
找了一個蒙混過關的說辭:“我不想在謝家守寡,就想了個法子,逃到山裏躲起來。”
“是誰在幫你?”
“沒有人幫我,我自己跑的。”
“那又是如何遇到禹城軍的?”
“什麽禹城軍?我不知道。”
“看來夫人是不願意說實話了,”駱辭歎了口氣,“那就隻能看看夫人能到什麽程度了。”
駱辭手勢一落,後退了一步。
行刑手麵無表地將鞭子沾了水,憑空甩了甩,發出振空聲。
並不是沒挨過打,自小也是糙皮糙地活過來,很清楚自己要麵臨什麽。可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太久沒有到過這種真切又原始的皮之苦了。一鞭子打下來,渾頓時繃,猛地倒了一口氣。
空氣竟像是含著冷冽的刀子似的,剮著從鼻腔到膛的。
一瞬間,仿佛回到了不蔽的從前,一頓吃的就要挨一頓打。
連都以為,自己會被疼痛打倒,忍不住跪地求饒,可自從披上了人皮,學會了禮儀,也開始知道自矜,疼痛過後更多湧上來的,卻是一種恥和憤怒。
他們以為這樣就會讓低頭嗎?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小賊了。
如今能承的,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多得多!
這種憤怒迅速地在裏散開,為支撐起殘破的一力量。已經死過一次了,無非就是再死一次。
休想從口中問出一點消息。
麵煞白,額角青筋突突地跳著,眼中湧上猩紅,瞪著駱辭,咬死了道:“我是謝家的夫人!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私刑,還有沒有王法?!”
“謝家的夫人已經跑了,蹤跡難尋,有誰會知道您在這裏?”
駱辭試圖瓦解的防線,告訴沒有人會來救你。但他在眼中沒有看到一的恐懼。顯然現在還能怒目圓睜地抵抗,咬牙關忍著,說明遠還沒到崩潰的時候。
駱辭看了一眼行刑手,示意繼續。
鞭子一道道落在皮上,子的痛呼聲不絕於耳,漸漸的,的聲音變得喑啞,一點點弱了下去。
駱辭是章月回最得力的屬下。章月回是個風雅的人,不喜歡這種髒活,因此這些事都是駱辭經手來做。從駱辭手下拷問過的人,沒有千也有上百。報不僅得從牆裏聽,也得從裏出來。
以他的經驗來看,子是最吃不住痛的。都打到隻剩半口氣了,怎麽也該鬆口了吧。
他命人把南按到水裏,生生把人喚醒。
南大口地著氣,水沿著額角滴下來,刺得更加睜不開眼了。
“夫人,既然這個問題你不喜歡,不妨我們聊點別的吧。比如,聊聊你是怎麽加秉燭司的?”
南虛弱地回答:“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謝卻山,謝大人,他可是你的聯絡人?”
寂靜了幾秒,南費力地抬起眼,駱辭分明從眼中看到了一困。
南以為他會問宋牧川,沒想到問的是謝卻山。
甚至緩了口氣,說真話要比說假話容易,謝卻山怎麽可能是的聯絡人?
“謝大人……他是我亡夫的弟弟。”
駱辭的聲音陡然提高,異常嚴厲:“你與他同一天從瀝都府消失,接著他回了城,你去救了禹城軍,分明是你二人在暗度陳倉!”
“那是他要殺我,我傷了他,死裏逃生而已!”提著一口氣,喑啞著聲音吼了回去。
“他為何要殺你?”
“一個寡婦出逃……世家怎麽可能容忍,他早在他大哥下葬那天就想殺我了,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真假參半,南隻能這樣回答,不知道麵前的人到底是什麽立場,但若追溯到謝衡再葬禮那天,必然會牽扯到陵安王進城的事。
最糟糕的是,還知道陵安王藏在哪裏。要是在哪裏說了,這些人不得一寸寸地剝皮剔骨,也要從裏拷問出這些東西來?
必須守死了,和這些事沒有關係。
“撒謊!你一聽說他的死訊,便不顧一切地前往瀝都府,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係?”
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麽會有人懷疑他們的關係?
除去那一點不足掛齒的誼,他們之間還有什麽?他照樣想殺了。他們就是敵人啊。
這些人想查的方向從本上就錯了。
——但是忽然之間,南捕捉到了一異樣。他們怎麽會知道是因為謝卻山的死訊才去瀝都府的?
難道他的死訊隻是一個陷阱?
南猛地抬起頭,已經力的卻瞬間發出兇狠的眼神:“所以謝卻山沒有死?”
駱辭嚇了一跳,他分明覺到這個眼神裏飽含著濃烈的恨意。
“謝大人當然還好好地活著。你那麽關心他的生死,是為什麽?”
南笑了起來,臉上的表都有些猙獰起來——沒盼來他的死,倒是把自己折了進去。愚蠢的又是。
好,好得很。
在這裏苦,可他這樣的人,怎麽能平安無事,長命百歲呢?!
氣得要發瘋,想把他一起拉到地獄裏來,就像他對曾經做的那樣。
“我恨他!因為我隻是想活,他卻靠著自己淩駕於我之上的權力和能力來殺我……想看仇人死,不是很正常嗎?”
駱辭被這番話震住了。
他心裏的謎團越來越大,他能覺到,此刻沒有撒謊。並非是因為掛心謝卻山而來瀝都府……好像是真的想來報仇的。
和謝卻山的關係,似乎並不像東家猜的那樣。真相到底是什麽?
駱辭皺了眉頭,難道是這個人太會演戲了?
——一定是這樣,是他小看了這個人。
他朝行刑手抬了抬眼,示意上大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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