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四合,這場新春宴才算開始。
在謝卻山的計劃裏,他會把藥下在宋牧川吃的在最後一道甜羹裏。離席的時候,宋牧川隻會以為自己是吃多了酒才昏昏沉沉,被家丁扶上送他回去的馬車……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行往金陵的船上了。
但誰也沒料到,大家剛三三兩兩地席,還沒來得及傳菜,此時,一輛繁複華貴的馬車在雪塢門口停下。
不消片刻,便有家丁氣籲籲地跑進來匯報,急得差點沒上氣:“完,完……完大人到訪!”
眾人臉都是一沉,不知道這位不速之客所來為何。
“還帶著令福帝姬!”
這下,素來不如山的甘棠夫人臉也刷一下變了。
初來乍到,還沒來得及聽說令福帝姬的事。
甘棠夫人的夫君平南侯是令福帝姬的舅舅,曾在宮裏小住過一段時間,跟令福帝姬關係親。
本以為,徐叩月同宗室一起被俘虜了,沒想到被帶到了瀝都府。一想到這個疼無比的外甥,的腳步也了起來,竟顧不上眾人,直直就要往外院走。
謝卻山板著臉跟上去,怎麽就那麽巧,完駿偏偏趕在宋牧川在的時候來謝家拜年,這絕對是有所計劃的。
剛出門,便撞上完駿一行人。兩行家丁整齊列隊,手裏捧著新春賀禮,一眼掃去,就連這些匣子都是心雕琢過的,儼然是一副上門拜年的姿態。
完駿生得人高馬大,長相倒沒有尋常岐人那般礪,穿著打扮還有幾分儒雅得,外形算得上是俊朗,但眼神裏卻著的狠戾。被他的目掃過,莫名覺得不寒而栗。
徐叩月低著頭走在他後,著華服,而行間,腳下便傳出窸窣撞的鐵鏈聲。
竟是毫不加遮掩,將金囚徒的份展現給所有人看。
甘棠夫人看到此景,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險些踉蹌了一下,幸好被邊的使扶住。
徐叩月抬頭,遙遙看著自己的舅母,隻是朝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什麽都不要做。
完駿卻是麵如常,一見到謝卻山,便是一副稔又熱的口氣:“卻山兄弟,過年好——這世家裏過節都比外頭氣派些,你家今日這麽熱鬧,不上哥哥我,說不過去了吧?”
“完大人,令福帝姬,”謝卻山拱手,並未對令福帝姬有任何輕視之意,對也行了一個臣禮,“今日不過是家裏眷們隨便聚聚,本想著改日再好好宴請二位——”
這些客套話謝卻山是信手拈來,轉臉看向甘棠夫人:“二姐,麻煩為完大人和令福帝姬準備好上座。”
說話間謝卻山朝宋牧川的方向抬了抬眼,示意甘棠夫人將他帶走。甘棠夫人雖然在極度震驚的況下,稍稍遲鈍了一下,但還是反應過來,斂了斂神。
剛轉,便聽完駿道:“哎喲,這位公子是——”
完駿的目落在了宋牧川上。
立刻,謝卻山就全都明白了。完駿不會無端對任何一個漢人殷勤或是好奇,除非他早就知道他是誰。
完駿看上了宋牧川的才能,要宋牧川去船舶司為他造船。
今天趁著謝家的宴,他就是要把目的擺到臺麵上來,猝不及防地將謝卻山一軍。不管他有什麽心思,也做不得一點小作了,他必須順著完駿的意,將宋牧川趕鴨子上架。
哪怕晚一日,謝卻山都已經把人送走了,可偏偏就是這會!
謝卻山隻停頓了須臾,完駿便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他亦在打量他的反應。
章月回將宋牧川的消息賣給他時,還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大人若一定要強扭這瓜,不知道會不會讓卻山公子為難?那畢竟是他昔日的好友。”
那歸來堂的東家是個看熱鬧的不怕事大的,但他並不想跟謝卻山有什麽齟齬。可有若有若無的刺偏偏就這麽種下了,他當然好奇這個叛臣回到故國,屁到底坐哪邊。
謝卻山非常清楚,在任何時候,自己的首要任務都是保全自己的立場。
他不聲地笑了笑,坦然介紹道:“這位,是我昔日好友,宋牧川。”
完駿故作驚訝:“宋先生,久仰大名。早就聽聞您出生匠人世家,是個難得一見的匠才!”
宋牧川不卑不地抬手行禮:“完大人,抬舉草民了。”
“卻山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厚道了,有如此才德的朋友,怎好不早些引薦給我呢?”
謝卻山皮笑不笑,心裏已經繃了弦。他深知自己此刻於被,任何逆著完駿的話都會引來他的懷疑。
而他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時刻維持著那張皮的麵目。
於是就坡下驢,見機行事:“今日不就是好機會嗎?大人,帝姬,裏麵先請。”
大鑼一響,春宴終於開席。
人人穿著簇新的服,對著滿目的珍饈,臉上笑容卻集失蹤。提心吊膽,大氣都不敢。
眷的席麵設在堂,本以為完駿會放徐叩月進來同眷們一道用席,但他座後竟不放人,而是將徐叩月留在了邊。
讓倒茶斟酒,讓端水遞帕,甚至還要起筷喂他,完駿則姿態肆意,不時摟過的腰肢,或是將手搭在的間,作實在鄙,不堪目。
這儼然就是將堂堂帝姬當了一個服侍的使……連使都不如,就是一個最低賤的侍妾,一點麵都不留。
連謝卻山都覺得自己笑得有點僵。
饒是甘棠夫人如此有修養,也被氣得冷了臉。
邊的阿芙正好不太安分地去抓桌上的吃食,打翻了骨碟,也不是多大的事,卻惹得甘棠夫人生生將訓了幾句。
小娃哪裏懂什麽局勢,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淒厲的哭聲約約傳到了外麵男人們的席上,本就冷到冰點的氣氛更加沉了。
宋牧川和完駿話不投機半句多,連他敬的酒都不喝,對於他的殷切邀請,更是毫不買賬。
“承蒙完大人看得起,但草民是個被貶黜的白,還不夠格去船舶司擔起大任,”不過宋牧川到底是沒有撕破臉,“謝大人家中有貴客,那草民就不打擾了。”
竟是起要走的姿態。
謝卻山此刻心裏竟生起一絕。他非常希宋牧川能這樣走掉,他隻要走到門口,他的人會立刻將他打暈帶上船,第二天這個人就會在瀝都府裏銷聲匿跡。但他又何嚐不清楚,完駿絕不可能就這麽放了他。
他不可能走出這個門,而他謝卻山在這其中,搖不了一分。
果然,完駿的眼已經沉了幾分:“那看來,是我的麵子還不夠,說不宋先生了。”
“徐叩月,這曾經也是你的臣子,你去同他說說。若你能說服他,我有重賞。”
一直跪坐在完駿邊不做聲的徐叩月冷不丁被點到,一臉驚懼地抬起臉。
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意味著什麽,但被折磨慣了的徐叩月已經明白了。
完駿玩味地看著徐叩月:“你想想,該怎麽同宋先生說,才能打他?”
屏風後的眷們連一點窸窣聲都沒有了,大家都嗅到了火藥味。
同為人,瀝都府裏的人是幸運的,不管份高低,好歹不是俘虜。但這位曾經高高在上如明珠般的帝姬,卻是這樣的下場。
可大家都知道,什麽都做不了。
連謝卻山都沒辦法有任何的作。
因為力量的懸殊,所以才會有此刻的況。而在這種懸殊之下,所有人都要讓渡自己的人格。
徐叩月求助的目在席間掙紮,到謝卻山的瞬間,又自覺黯淡了下去。知道他不會幫。
在一片寂靜中,徐叩月緩緩地挪了挪膝蓋,又牽著鐵鏈窸窣作響。朝宋牧川的方向跪著,聲音抖一條線:“宋先生,懇請您……”
後半句哽在間,怎麽都說不出來了。
隻能任由完駿扁圓,但知道,那些士人們心中仍守著舊王朝,仍把當帝姬看。
怎麽能去求他們為岐人賣命呢?
咬著,不肯再說。
宋牧川著拳,指節用力得都泛了白。他就這麽站著,不能走,可也不願屈辱地重新坐下。
“嘖,”完駿憾地搖了搖頭,“看來還不,不夠打宋先生。不知道宋先生可有什麽好?”
沒人接話,完駿便自言自語:“——如何?宋先生不說話,我知道是你們文人要麵子,說起來,令福帝姬應該是你們昱朝最的那顆明珠了吧。”
完駿一把扯過徐叩月的外袍:“不如將你的服一件件了,到宋先生鬆口為止?”
屏風後,傳來一張案被掀翻的聲音。謝穗安一腳把屏風踹倒,劍已經出了鞘。
“完駿,你不要欺人太甚!”
屏風倒地,外席的遮擋瞬間沒了,這場難堪的戲幕暴在所有人麵前。
“謝小六——”謝卻山的語氣從未這麽嚴厲,“坐下!”
他的訓斥卻是裝腔作勢,厲荏,出幾分無力的底。
謝穗安不服,但南立刻上前,生生將謝穗安拽了回來。
“小六,別這樣。”南幾乎是懇求地看著謝穗安。
謝穗安眼裏一下子湧出了無力的淚水。但南拽了幾下,還是梗著脖子坐下了。
南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怎麽會不明白?
隨著子發了火,逞了英雄又能怎麽樣?能把帝姬救回來嗎?能把完駿殺了嗎?什麽都做不了,還有可能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賠了夫人又折兵。
完駿歎了口氣:“這你們也不滿意——那我把帝姬殺了?你們漢人不是喜歡說,士可殺,不可辱嗎?”
徐叩月屈服了,的手哆哆嗦嗦地到襟,下第一件淡綠褙子。又解開暗扣,鬆了襟,緩緩將自己的手臂從對襟襖子中出來。
這是第二件。裏頭隻剩了一件深抹,肩頸大片的皮在外麵。
抹的帶子在後,背過手去解,也許是抖地太厲害,怎麽都夠不到。
時間過得太漫長了。
南攥著拳,指甲幾乎嵌到了裏。
的心在焦灼地呼喊著:做點什麽吧,做點什麽吧,可到底能做點什麽?
忽然間,看到謝卻山對使了個眼,他朝窗戶看了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燭臺。
那一眼快得仿佛沒發生過。
南腦子一嗡,猛地明白過來!悄悄出袖箭,朝離自己最近的窗戶出一箭。
叮得一聲,袖箭釘窗框,彈力將虛掩著的窗戶撞開。外頭的寒風呼嘯著,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瞬間將滿室燭火吹滅。
堂間一下子陷了黑暗。
黑暗給了所有人一個緩衝的餘地,也給徐叩月留下了僅剩不多的麵。
半晌,傳來宋牧川頹然的聲音:“我應了就是。”
謝卻山閉上了眼睛,歎息藏在黑暗裏。他很有覺得無力的時候,但此刻仿佛被一張看不見的網拽著走。
寒風刮在每個人的臉上,一刀一刀,像是緩慢的淩遲。
燭火還沒來得及被重新點亮,隻聽到鐵鎖撞著,似乎是徐叩月在奔跑——眾人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已經是不值得挽救的廢人了,怎能讓士大夫為折腰?不想做那把斬掉士人風骨的劍,那的這些辱,就真的了恥辱。
這場隆重的春宴,原本承載著好的寓意,可每個人心裏都清楚,就算黃曆翻到新年,也依然無法改變任何事。最骯髒的,最不堪的,淋淋地在眾人眼前剖開,和著管樂竹的靡靡之音,好似滿屋錦繡,轉眼灰。
甘棠夫人撕心裂肺地驚呼了一聲:“杳杳!”
杳杳是徐叩月的小名,極其親近的人才知道。可這一喊,依然卻沒能喚回的決心。
以決然的姿態一頭朝柱子撞去。
目所及之全是黑暗,每一聲靜都顯得格外驚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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