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止道:“是個年輕的婦人,與孩子都染了疫病,做母親的癥狀輕些,孩子卻已經不行了。按規矩,醫師只能先給母親治病,孩子得緩緩。”
“家里可還有別的親人?”
“沒有了,丈夫戰死,公婆相繼染病去世,唯有與三歲的兒子相依為命。我方才出門看了眼那孩子,面發青,烏紫,怕是不過去……”
王止搖了搖頭,想起家中妻小,頗為同。
三歲的重癥者,便是救過來了,家中親人俱已離世,又如何有能力在世中存活?
裴敏面不太好,啞聲道:“讓去找大夫置,來我這有何用?除了耽誤時辰,我又救不了。”
王止嘆道:“說了。不肯走,說您是天后邊紅人,一定有辦法的。”
“我有何辦法?殺人作惡我倒擅長。”裴敏了眉心,好半晌才道,“讓那婦人將孩子一同帶去病營中救治罷,好歹……好歹能讓他們母子見上最后一面。”
王止垂首躬,道:“是。”
糟心事太多,裴敏滿心疲憊,只覺比應付場上那些爾虞我詐要更勞神費力。
著實氣悶,又躺回床榻上斷斷續續睡了一整日,夜醒,這才披下榻梳洗,鬼魅一般飄去驛館廚房找吃的果腹。
出乎意料的,賀蘭慎正挽起袖子在廚房忙碌。灶火的打在他的眉間上,顯得溫暖而賢惠。
“做什麼好吃的呢?”裴敏吸了吸鼻子,隨即眼睛一亮,混沌疲憊的腦子總算清醒了些許,負手踱進去左瞧右瞧,而后道,“有酒?”
桌上掌大的一只酒壇子,拔了塞子一聞,是辛辣的高粱酒。
“并州刺史給的,只此一壇。”賀蘭慎將一碗面撈出瀝水,置于碗中湯水里,淡然道,“我不飲酒。”
“哦。”裴敏明了,自顧自飲了一口道,“所以是特地給我留的?”
賀蘭慎不置可否,將剛煮好的面條推到裴敏面前,解下藍布圍了手。
裴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驚喜道:“面也給我?”
吃了個把月的干糧粥水,這碗散發出溫麥香的寬面便顯得格外珍貴。
“聽王執事說,你一日未進食。”說著,賀蘭慎在對面坐下,肅然道,“把手出來,我給你把脈。”
裴敏裝作沒聽見,不耐地回手道:“沒什麼大事,就是太累了。”
拿起筷子攪和一番面條,而后想起什麼似的抬眼,著賀蘭慎道:“你不吃?我分你一點。”
“吃過了。”賀蘭慎垂眼,看著手背上那道已經結痂的劃痕,“可有高熱惡心?”
“說什麼呢?我好得很。”裴敏笑了聲,毫不客氣地卷起面條吃了起來。
今夜星空低垂,銀河浩瀚,蒼穹月極。
吃了面,裴敏腹中熱烘烘的,提著酒壇和賀蘭慎一同坐在驛館外的石階上看星星。
奇怪,已是六月天了,并州的夜風竟有點冷。
裴敏了手臂,飲了口熱辣燒的高粱酒暖,隨口問道:“你的金刀是怎麼回事?”
賀蘭慎道:“與突厥左將阿史德戰于城外,金刀本已磨損過多,未曾得空保養,故而折損。”
他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揭過,但裴敏能想象出那該是如何驚心魄的一戰,便道:“那般險境還能全而退的,除了你也沒有別人了。只是沒了刀,你以后怎麼辦?”
賀蘭慎沒回答,反問道:“裴司使的刀呢,又是怎麼回事?”
裴敏一怔,放下酒壇道:“你說我房里那把?那不是我的,家兄臨死前將它贈與我,讓我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
賀蘭慎默然。
裴敏自嘲一笑,散漫道:“所以,我活了如今這番樣子。”
“如今這樣,也無甚不好。”賀蘭慎抬眼著璀璨的塞北星空,緩緩道,“他們口中的裴司使,并非真實的裴司使。一如這星空,旁人都只看見了夜的黑暗,卻忽略了星辰的芒。”
“你是在夸我?”裴敏挑眉,嗆著似的低咳了一聲,笑道,“難得,你也會夸人!剛才那番話我定要碑拓下來,永生銘記。”
的眼睛映著浩瀚星空,比星空更耀眼。
“誒,小和尚!”裴敏打斷賀蘭慎的思緒,托腮著夜空閃爍的碎,懶洋洋笑問道,“你說那九天之上,有沒有一顆星辰是為我而亮?”
輕風拂過,帶來樹葉與裳挲的細響。
那窸窣的風聲中,有堅定沉穩的嗓音清晰傳來,說:“有。”
裴敏微微睜大眼,側首去,對上了賀蘭慎深邃的視線,一眼不到盡頭。
半晌,大概嗆了風,裴敏捂著一邊咳一邊笑,肚子也笑得絞痛,斷斷續續道:“你真是……真是……”
“可”二字還未說出口,便忽的一陣反胃,有什麼腥熱的從嚨深噴出,噗的一聲噴濺在掌心,很燙。
笑聲戛然而止,裴敏捂著很久,很久,久到手指有些抖。
滴落在地上的水珠猩紅,嗅到了鼻端淡淡的腥味。
沒敢松開手,就這樣保持著捂的姿勢倏地起,背對著賀蘭慎朝前猛走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烏云遮住了皎潔的月,翳侵襲,視線有了一瞬的晦暗。
驛館門下的燈籠隨風飄,搖落一層晦暗的,那打在地上,更襯得那幾點猩紅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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