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果然人荒馬，周遭的民宅一片飛狗跳，家宅不寧，比棖棖吃人時候還要鬧得飛狗跳，撲雀，一夜也沒有個停歇的時候。

小七在室心驚跳，軒榥開著，能清楚地聽見假扮的虎賁聲如洪鐘，喝聲傳至了二里開外，“我等奉命抓人掏心，奉養天狗，爾等還不識相點兒乖乖就擒！”

有人痛哭流涕，“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有人四下奔逃，“救命啊！快跑啊！蘭臺抓人了！”

有人高聲疾呼，“各位鄉親!窮苦人的命就不是命嗎！早晚都是一死，不如就此反了！”

繼而有人云集響應，一片抄起榔頭耒耜，鐮刀斧頭的噪響，各家各戶的門咣咣撞開，朝著長街短巷涌去，“反了！反了！燒蘭臺！殺公子！”

斬木為兵，揭竿為旗，一片“燒蘭臺！殺公子！”的吶喊呼喝，聲勢浩大，連綿不絕。（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出自漢代賈誼《過秦論》）

七月底的夜已經生了涼，料峭的風吹來，把室燭影吹得東搖西晃，也吹得小七的心七上八下。

見謝玉正跪坐一旁，與一同著窗外那通天的火，不問他，“他們會殺進蘭臺嗎？”

謝玉笑，反倒問起來，“小七，你以為呢？”

是方寸已，是當局者迷，因而并不知道，也沒有什麼見解。

但在蘭臺近兩年，原該清楚蘭臺是什麼地方。

只會躬勞作的庶民百姓怎敵得過常年習武的蘭臺將軍，而那榔頭耒耜在蘭臺鋒利的刀劍面前更是如稻桿麥秸，不堪一擊。

何況這一夜的薊城必要比尋常還要嚴加防范，徹夜巡守，只怕暴還沒有開始，就要被鎮反平了。

“不殺，薊城就要大。殺之，就要民反。”

謝玉的話是對的啊，縱觀歷代王朝，民心一，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平定下來的呢？

暴力鎮，必要導致百姓怨嗟，繼而天下大潰。

小七抓起小包袱，握住謝玉的手就要起，“謝玉，我們該趁現在走。”

謝玉反手將拉住，復又使落了座，“不急，不夠，就走不了。”

是了，心慌意急，已經了陣腳。

薊城不天翻地覆，作一團，城門的防守又豈會松懈半分吶。

好，那便不急，那便再等一等。

暴的庶民朝著蘭臺岌岌去了，一聲聲的“燒蘭臺！殺公子！”似驚濤駭浪一般洶涌。

每喊一聲，都人陡然一驚。

小七兀自攥了袍，上一回聽到一樣的吶喊還是這一年的正旦，那時煙花漸歇，平明的大雪使渾發抖，那時的良原君揮劍大喝，“誅國賊！殺許瞻！”

那時的叛軍亦劈刀高喊，“誅國賊！殺許瞻！”

那時就立在公子許瞻旁，那時握住那人的手，與他共赴修羅場。

而今這一陣陣“燒蘭臺！殺公子！”的喊聲響起時，坐在謝玉旁，

與公子許瞻離得遠遠的。

火把的將這暗沉沉的天照得通明，耳聽得遠遠起了沸天震地的馬蹄聲，馬蹄聲中有人鏗鏘喝道，“鐵甲虎賁在此！誰敢鬧事！還不放下兵回去！公子大度，概不追究！”

有為首的道，“還敢冒充虎賁！大公子暴無道！不把我們當人！虎賁軍抓人掏心，傷天害理！弟兄們！燒蘭臺！殺公子！”

接著便是一浪高過一浪的高呼，“燒蘭臺！殺公子！”

“燒蘭臺！殺公子！”

“燒蘭臺！殺公子！”

忽而這高呼變了慘，原本要往蘭臺去的人群開始驚恐地四散潰逃。

“啊！”

“虎賁殺人啦！”

“啊！救命啊！虎賁掏心了！虎賁掏心了！”

“啊！啊——”

小七心中重重地一嘆。

如謝玉所說，殺之，必要民反。

次日一大早，街頭巷尾又唱起了謠，唱的是譏諷夏桀殘暴的《夏人歌》。

“江水沛沛兮，舟楫敗兮。我王廢兮，趣歸薄兮，薄亦大兮。”

小七不知是謝玉的手筆，還是楚人自作主張，但他們搗毀燕國王師的心殊途同歸，到底都是一樣的。

夏桀乃帝發之子，原名履癸，因其兇狠殘暴，“賊人多殺”，后人便給他一個惡謚曰桀。

史載桀殘暴不堪，賦斂無度，以幾近泯滅人的方式奪民農時，搜刮民脂，瘋狂榨百姓。又大興土木，四網羅人，宮廷，大肆建造酒池，名為“夜宮”，據《竹書紀年》記載，夏桀“筑傾宮、飾瑤臺、作瓊室、立玉門”。更為甚者，殺逐直臣，侵凌諸侯，以上種種，皆使得百姓及四方諸侯恨之骨。

因夏桀曾“自比于日”，自夸說“天之有日，猶吾之有民。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

故此百姓咒罵他“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出自《商書·湯誓》，意為“什麼時候你這個太滅亡啊！我們愿意與你同亡！”）

楚人以夏桀失道亡國暗指公子許瞻，可小七心中了然，燕國不是夏朝，蘭臺公子亦絕非夏桀。

別的不提，單看四月新政，便已有分曉。

小七不知公子許瞻傷勢怎樣，如今可好，又當如何應對薊城七月的暴，但到底不能再說什麼。

這是蘭臺與大澤的較量，是燕楚兩國的博弈，軍國要事理應遠遠避之。

唯有一次次地催促謝玉，“謝玉，如今夠不夠？”

“謝玉，我們快走吧！”

“謝玉，我想跟你回家。”

“謝玉，謝玉，薊城已經一鍋粥了，求你快走吧！”

在這一次次的催促中，終于等到了魏國的車駕出城的日子。

也是在這一日，小七又見到了燕國大公子許瞻。

這一日，是燕莊王十七年的七月三十一日。

這一日，日時相沖，諸事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