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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昭昭》 第四十六章 風搖蕖若1

慈恩寺寅初小開靜,卯初大開靜,接著是早課。兩人都沒睡多久也就在晨鍾醒了過來。聽罷了早課,用齋飯時雪終於停了下來。下山路,兩人相攜著慢慢下了山。舉目去,僅是一夜,天地已是銀裝素裹,一派琉璃世界。

裏寶已經準備好了車馬,兩人回了客棧,略作休息,便可。因道路都被雪埋了,估計回程的速度要更慢些,便多準備了些幹糧。等著店家那屜包子出籠時,有給店家送菜的菜農挑著擔子進了門。

小二抱怨道:“李哥,怎得今日這樣晚,後廚都快沒菜下鍋了!”

那菜農苦著臉,“這真是鬼天氣喲,了冬一場雪也不見,天天盼下雪。好容易下了一場,這簡直就是把幾年的雪一夜都抖落下來了。你是不知道,雪太大了,村裏不房子都給塌了!我擱雪地裏了半天,才把菜給出來。不說了,你趕把菜拿走,我還得趕回去給我哥拾掇房子。他的房子也塌了,好在是沒傷著人。”那菜農卸下東西,匆匆挑著擔子走了。

清辭一抬眼隻見韓昭眉頭微微擰著,不知道在想什麽。正想問時,店家那頭把包子盛裝好,“客人們快點上路吧,路上不好走,走早點還能趕在關城門前城。”

雪太深,馬也跑不快。過了小半日,也沒走出多遠,但路上竟然也有了些人影。隻是單看那些人,不都是衫單薄,在雪地裏艱難跋涉。見到這樣奢華的車馬,有的人看兩眼繼續前行,有的人則出手,“貴人們,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平寧看他們可憐,轉頭對著行在車邊的韓昭去,征詢道:“爺,要不……”

韓昭早看出他的意圖,麵容一沉,冷喝一聲,“平寧,不要多管閑事,趕快趕車!”這麽多流民,這裏不是發善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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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一向對他言聽計從,隻得應了聲“是”,然後揮了鞭子。

這樣馬不停蹄一路前行,好歹是到了先前落過腳的一間驛道邊的小茶寮,隻是那間茶寮也已經被雪塌了半邊,那店主正同夥計一起從雪下挖東西。好在灶臺那一邊還是好的,店家娘子還能生火燒水,賣幾碗熱茶。

韓昭那馬名常勝,是西域貢馬,養得細,飼料也都是單帶的,這會兒必須停下喂食了。天冷得出奇,清辭同銀鈴不過下來活了片刻便又爬回了車上。平寧喂完了馬,拿了碳筐給清辭,正要合上簾子下車,清辭喊住他:“你在車裏暖和一會兒,包子馬上熱好,你回頭拿給世子和裏寶。”

裏寶猛打了幾個噴嚏,他是南方人沒過這麽冷的天,凍得直跺腳。他一邊喂馬一邊抱怨這鬼天氣,隻有韓昭目放在遠,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兒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似是也要停在茶寮邊。平寧見自家的車太寬,擋了路,便往邊上挪了挪。

那車把式停穩了車,轉從車上扶下一位員外爺模樣的老先生。連人帶馬車都是風塵仆仆的,似是從遠道而來。老先生車把式買了點熱食並一碗熱茶,遞進了馬車,然後一陣激烈的咳嗽聲從馬車傳出來。

韓昭聞聲轉過了頭,那老先生正放下車簾,見那人侍的服往這邊瞅著,便不敢怠慢,便是很恭敬地行了禮,“幾位貴人有禮。”

韓昭下頜揚了揚,“這種天氣怎好帶著病人上路?”

老先生苦笑了一聲,“我這兒子子從小就弱,此來京中求醫。”

說話間又有零星的流民路過,想討些吃的,都被店家兇神惡煞地趕走了。老先生不長歎了一聲,韓昭到他這一聲歎息似說還休,便問:“老人家可知這些人都是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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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道:“他們是從鄰邊沅縣過來的災民,聽人說京城朝勝門那邊有府的施粥棚子,索拖家帶口地來,尋口活路。”

韓昭長眉微挑,“沅縣的災民竟然要到京城?沅縣的知縣在做什麽,難道不設粥棚,眼睜睜看他們死?”

那老先生無奈地笑了笑,見這幾人臉上一團正氣,都不像詐之輩,想來宮中也有良心未泯的太監,或許民生疾苦可直達天聽……他想到此,也是一改往日謹小慎微,斟酌道:“沅縣本有個李時序的好,賑災放糧建棚施粥,結果……結果不知罪了什麽人,如今被下了大獄。新來的知府……”老先生搖搖頭,“百姓們被糟踐得活不下去了。”

李時序……韓昭想起來了,這人是白鷺書院的同學,也曾聽說他中了探花,外放了。沒想到竟然下了大獄。

他們正說著話,忽然聽見人聲躁起來,韓昭聞聲一看,那邊烏泱泱一群流民圍著馬車,平寧正往外給著包子。韓昭心中暗道不好,衝平寧大,“平寧,不可!”但平寧哪裏還聽得到?韓昭飛上馬,上裏寶,往馬車邊衝去。

原來韓昭同那老伯說話之時,清辭挑開簾子,看到一個婦人著個大肚子,手中還扯著一男一兩個小孩,三人都是衫襤褸麵黃瘦。清辭於心不忍,讓平寧送了毯子和幾個包子給他們。

誰料想一見到這邊有人給了吃的,那些流民便慢慢聚攏了過來,人越聚越多。清辭同銀鈴、平寧把車裏帶的吃的都散了出去也不夠,可一雙雙目還眼盯著他們,無論他們如何解釋都沒人信。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你們這些人,為富不仁!穿這樣好、吃這樣好,我們辛苦勞作,卻挨凍!蒼天不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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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喊,攪了無數不平心。此時見馬車之上的人鮮卻並不強大,甚至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畏懼的神。這些迫之人滿腔的怒火無紓解,人弱可欺,瞬間變得兇殘起來,仿佛是眼前的人讓他們吃不飽飯、穿不上

最後不知道誰第一個出了手去扯他們上的裘、鬥篷,接著越來越多的手過去,還有人爬上了馬車搶奪了起來。

平寧把兩個孩擋在後,一直往後退,退到車壁也無可退了,已經有人上來去解他的外袍。平寧本就是個手無縛之力的,可此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蠻力同人推搡,“走開走開!要服我給你們,不要傷著姑娘!”可哪裏有人聽他的,甚至有手越過他去往孩子上抓。

正在急之時,韓昭同裏寶縱馬衝了過來。裏寶先砍斷馬車上的馬套,韓昭同時看準了地方,手中寶劍砍劈了馬車,用劍鞘擊打、挑開圍攻三人的流民。裏寶力氣大,逮住隙,電石火間一手拎出一個,把清辭拽到韓昭馬上,把銀鈴丟到自己馬上,最後把平寧扔到那匹解開套頭的馬上,再狠馬鞭,三匹馬終於從流民中困而出。

清辭被剛才那景況嚇傻了,此時隻能抱著韓昭,心有餘悸。後吼怒喊聲不絕,不自轉回頭看過去,剛才那大著肚子的人躺在雪地裏,那兩個小孩哭著去晃母親,想把母親醒……自己那幾個包子竟然讓送了命。

清辭轉過頭咬著,臉在韓昭的背上。他卻是不發一言,不斷著馬鞭。

三騎馬一路奔馳,也不敢再停歇,終是趕在城門閉合之前進了城。隻是幾人樣子都狼狽不堪,這樣子回不了宮,隻得先去衛國公府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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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公爺此時會友未歸,韓昭叉往堂屋主座上一坐,寒著聲道:“跪下。”

平寧知道這話是對著自己說的,很自覺地跪到他麵前。

清辭想說什麽,韓昭卻先抬了抬手,製止說話。

他手撐著膝微微前傾,麵罩嚴霜,“耳朵長著是擺設嗎,爺的話一句沒聽進去是不是?跟你說過多回,做事之前要用腦子想一想,你是要普度眾生做活菩薩是不是?發善心也要看看地方,那是什麽境況,你竟然敢給流民派東西吃?”

他並沒有言激詞烈,但雙目視下,也讓人脊背發冷瑟瑟驚慌。

平寧跪著勾著頭,“爺,奴才錯了。”

“平時你練練功夫,你推三阻四,瞧你這樣弱不風的樣子,爺就來氣。”

平寧咧咧哭喪著臉,可憐的,“爺,奴才錯了,您罰奴才吧!”

清辭攥著角,咬著看他發落平寧,明白,他這火其實是衝著自己來的,隻是平寧做了替罪羊罷了。那麽急的時刻,平寧一直護著們,他臉上被抓破了,服也被扯的不樣子,那樣子好不可憐。

清辭一急,也顧不上矜持,蹲到韓昭麵前,扶住他膝上的手,仰著臉聲道:“元華哥哥,對不起啊,都是我的錯。是我讓平寧給人包子的,不關他的事。我不知道會這樣……”忍著淚,沒臉哭,那幾個包子害死了那個人,也害得大家這樣。

韓昭撤開手,手指在眉間點了點,恨鐵不鋼地挫了挫牙,“你啊你啊,‘倉廩實而知禮節,食足而知榮辱。’人在寒之時,是最不禮教約束的。隻要能活命,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你什麽都好,就是一份濫好心。往後,把你那濫好心給爺收一收!”

清辭垂下眼,乖乖聽他數落完了,也不爭辯。韓昭自己說痛快了,說完又怕不住。再一看,那一雙小手上幾道痕,心一下就了,轉頭喊了下人去取藥箱。

清辭估著他氣消完了,這才又輕輕晃了晃他的膝頭,“世子,別罰平寧了行嗎?他起來去洗洗,換服好不好?”

這樣求他,他哪還氣得起來?他們都下去該上藥的上藥,該換的換,又另派了人先送消息回宮,說路上遇了些意外,紀清辭先在國公府裏住一宿,明天再回宮。

清辭這邊沐浴完換好了服,將頭上取下的簪子握在手裏。這支便是兩年前他送的那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裏。剛才真怕丟了。可是那枝梅花落在了車裏……

韓昭敲門進來,手裏拎著藥箱,板著一張臉,把藥箱放下,人往書案前一坐。

房裏燒著地龍,所以人在室穿得也。清辭這服是下人從蕭蓉院子裏拿的。煙羅衫,裏滿繡束,織了銀線的,極盡靡麗,將個曼妙形勾勒得清清楚楚。從來沒穿過這樣服,有些不自在。

半幹的頭發散落在肩側,眸子也像被水洗過一樣,秋水盈盈,著手指頭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滿室盈香,說不清是泡澡的花香,還是兒香。地龍燒得有些熱了,他拿了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一轉頭看還傻站著,韓昭氣就不打一來,“過來,還要爺請你是不是?”

清辭這才慢慢挪到他麵前,他挑眉睇了一眼,覺得房莫名又熱了兩分。

“坐下。”

清辭抿了抿,書案前就一把椅子,他坐了,坐哪兒呀?

轉頭去尋繡墩,他卻忽然長臂一攬,直接將攬坐在上。被他從後圈著,下意識掙了掙,耳畔就聽見他的聲音,“不聽話,該打。”溫熱的氣息撲在耳上,盡管不是頭一回這樣親近,可還是不住兩頰布滿紅暈。

韓昭也不再言語,認認真真給的手上藥,那一種練,無端人想起“久病醫”。

“疼……”肩。他手下便又輕了幾分,還是不言不語。

真是個生氣的男人啊。

“元華哥哥。”拖著聲音,自己都不知道這聲音有多,“不生氣了好不好?”

他哼了一聲。臉很冷,心裏卻很用。

的兩隻手被他擺弄著,沒回頭,輕聲道:“多謝世子指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管什麽時候,我要先保全自己,再去管別人,對不對?”

總算是孺子可教。

韓昭嗯了一聲,“阿辭,你知道世間最可怕的是什麽?”

清辭想了想,“鬼?”

“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他說到這裏默了一默,“世界上有一種比‘惡’還‘惡’的東西,‘愚善’。惡人雖惡,他知自己行惡,旁人也知他的惡。可愚善者,那種是非不分、不知量時度力的‘善’,最容易害人害己。”

清辭隻覺得臉燒得厲害,不是因為,而是因為他的話,真是毫不留麵。但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所以此時便乖乖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我知道,你是說我‘愚善’。”

“傻老婆。”他歎了口氣。他隻是擔心他不在的時候,怕被人利用、人欺負。

“什麽?”

“就是傻媳婦兒,南邊人管媳婦老婆。”

清辭來了興致,“為什麽?”他以為又會害,可的關注點卻飛到了別,好像沒注意到他話後頭的意思。

他哪兒知道為什麽,“大概一起變老,了老婆婆?”

“那,妾室就是‘小老婆’了?”

“你猜猜他們管夫君什麽?”

“夫君……”

“噯!”

“噯?妻子老婆,夫君‘噯’?好像,不大工整呀。”

韓昭笑起來,下頜搭在肩上,“你對對子呢,還講究個工整。那好,你說是什麽?”

清辭認真想起來,“老漢?”搖搖頭,“老爺?老爹?”好像也不大對。“老……公?”

韓昭歪頭在臉上一啄,“噯!”

清辭總算是反應過來了,他一直在戲弄惱得要站起來,又被他圈了,笑著道:“好了好了,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嗯?”

房間實在是熱得人發慌,推開一線窗,有一月明晃晃地掛在天間。那月自天上溜了了人間,窺看著紅塵俗世裏的蕓蕓眾生,冷眼旁觀著他們的聚散離合、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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