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子下的一排宮婢屏氣凝神候了快一個時辰,寢宮裏有人出來傳話,“娘娘起了,都進來吧。”
外頭等候的宮婢這才魚貫而,但這許多人進進出出,竟然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午睡才起的人,無力地由著宮婢們伺候梳洗換。收拾妥當後,皇貴妃王芣懨懨地靠在人榻上,管事婢子陳芝跪到榻前替捶。
“小火最近都在做什麽,怎麽又是好幾天見不著人了?”
“回娘娘,殿下除了聽唐老先生上課,其他的時間都在文祿閣裏看書,可是用功了。”
王芣一笑,“是真用功還是假用功啊?”
“回娘娘,是真用功!奴才聽說,唐老先生最近都在皇上麵前誇殿下學業上有長進呢!”
“也該有些長進了。”
王芣總算是有些寬。那孩子天資聰穎,隻可惜心思沒放到學業上。若能轉沉下心來好好跟著那些翰林院的大儒們讀書,那些多事的史們就沒話好說了,立儲的事也容易些。
皇後可以不做,但太子之位不能不爭。本來這登天的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都說是禍國妖姬,才真真白白擔著這個惡名。說起來嘉啟帝子嗣不旺,隻有廢後鄭氏育有三子。鄭氏為後時,後宮為何沒有其他皇子,不是帝後好,是鄭氏容不下旁人。
那時候剛進宮,正是聖眷正隆之時。二皇子未滿周歲早夭,鄭氏卻將事算到的頭上,千方百計地算計,使得也失去了一個肚子裏的孩子。本沒有爭搶之心,卻躲不過深宮裏的明槍暗箭,那也隻能提刀迎上,為了王家,也為了的孩兒。
兩人鬥得難解難分,難免禍及無辜,是以其他嬪妃所出的四皇子早早就到了貧寒的封地,五皇子沒能長大人。是因誰而死的,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鄭氏終於被廢了,接著太子薨逝。
嗬嗬,也算是善惡終有報吧!當然,這話說來也太早,們這些人,誰手上幹淨,誰能保證誰榮華永盛?所以明知道一個雅和有度的皇子,並不適合走這一條帝王之路,但還是努力去維護蕭焎那顆幹淨的心。因為知道,總有一日,他終將還是會拋卻從前,將一顆心,煉化鐵石心腸、心手俱黑——如同一樣。
王芣掀起眼皮,見一個小宮婢在窗邊的條幾上擺了一盆汴梁綠翠,不由得幽幽歎了一句,“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就進了秋呢。”
陳芝眼覷見目所駐之,恭維道:“娘娘尋來的花匠果然是不同凡響,這麽難養的花,今年可養了不盆呢。”
王芣收回目,垂目看了眼心養護的指甲,“可惜花無人賞啊。”
陳芝知還在同今上因為立儲之事置氣,皇帝這半多月也沒來端景宮了。但陳芝也不敢,便把頭低了些。
“他們給太後送兩盆過去,省得又授人口實,說我隻顧自己,目中無人。上回我做千秋宴,不過多花了幾兩銀子,太後娘娘可是給了我好一陣臉看呢!”
陳芝勸道:“娘娘何必往心裏去?自古至今都是媳婦難為,上有公婆下有子,還得伺候丈夫——苦累都是媳婦的,委屈了也無訴。娘娘統攝六宮,勞心勞力,一年到頭不過這麽一個屬於自個兒的日子,花再多都是應該的。”
王芣似終於提起了點神,牽而笑,“你倒是會哄人,難怪梁公公看重你。”
陳芝賠笑,“奴才是老實人,說的都是實話。”
“實話……”王貴妃咂了一下這兩個字,忽然抬起了子,語氣也冷了下來,“本宮倒是真想聽一句實話。聽說前陣子尚儀局新進了個,下頭人都在傳,說有傾國之姿,這若是選繡,定然要當選,寵冠六宮呢——怎麽這事你沒聽說嗎?”
皇貴妃善妒易怒,自小豔冠京華,容不得旁人比。陳芝見了怒,忙跪伏下去,“娘娘息怒,這事奴才確實也有些耳聞。但奴才以為這都是那些婢子缺了管教信口胡言的,不足為信。”
“既然是缺了管教,就把人帶過來教一教吧。”
陳芝叩頭領了命正要出去,王芣又住了他,“慢著,把那尚儀局的也領過來本宮瞧瞧。”
尚儀局下轄四司及彤史,有正五品的尚儀兩人,一人姓龔,一人姓陳。清辭就歸在龔尚儀管轄下。宮月餘什麽都沒做,盡在背誦宮規、悉職責。好在記好,記這些倒是不在話下。
龔尚儀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二十來歲時,不住夫家苛待,自請離家,正遇司禮監甄選,便投了考。自宮門十多年來,看盡了人事繁華、寵辱浮沉,到現在一張臉如同心一樣,波瀾不驚,看不出任何緒。
因王皇貴妃椒房獨寵,皇帝也早不選秀,後宮的嬪妃日漸稀。也有心高的宮,找到機會爬上龍床,但最後也都如石沉大海,翻不出一點風浪。
紀清辭無論相貌還是學識,做其實都是大小用。所以龔尚儀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腦子裏就不想起“天生麗質難自棄”這句話來。就是不知道是這孩有登天的心呢,還是的後人想另辟蹊徑?
可忽然又有司禮監秉筆池春親自來代。池春曾是蕭焎的大伴,雖然沒有明說,但那意思聽明白了,紀清辭是六殿下要看顧的人。龔尚儀雖然吃驚,倒也並不表現出來。以為這孩既然同皇子有些瓜葛,多都有些心高氣傲的。但卻沒料到自己想錯了。
這孩對於旁的完全懵懂無知,進宮竟然隻是為了書。相日久,冷眼旁觀,龔尚儀那一雙識人的厲目,也看清了那一副剔的水晶心腸。既覺不屑,又覺不忍。
自己沒有子,雖然下嚴厲,可也都將這些孩看做自己孩子一般盡力教導維護。
所以此時手下史來報,端景宮來人請紀掌籍過去時,心裏先咯噔一下。凡是這樣不清不楚被去端景宮的,不死也沒好活了。因不知紀清辭同蕭焎到底怎樣個形,所以心裏更沒個底。略想了想,忙派了個史去找張信,自己則迎了出去。
到了庭中見是陳芝,先行了一禮,“陳公公。”
這些一向對還都留著幾分尊重,兩人又是多年舊相識了,便也揖了一揖,客氣道:“龔尚儀,咱家奉了娘娘口諭,請貴司紀掌籍去一趟端景宮。”
龔尚儀故作訝然,“不知道娘娘為何召見?可否請公公些個,咱也好孩子到時候有些應對。”
陳芝麵難,斟酌了一下方才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末了指了指自己的臉。
龔尚儀此時真有些莫名驚詫了,“紀掌籍不過才宮,還未當值,也沒出過尚儀局值房,更沒去過前,不過一直在學規矩。娘娘何以知道?”
問完了,自己其實也差不多猜到了原委。後宮之中,外頭瞧著不風,卻自有暗流。一點風吹草,不到片刻整個後宮也就吹遍了。
陳芝搖搖頭,“先別說了,請尚儀把人帶過來吧,咱家好回去複命。”
這深宮裏行走,哪一步不是錦繡在前,刀鋒在後。龔尚儀也無計可施,隻得道:“公公稍候,我去。”
龔尚儀到了清辭的值房,正在認真地抄寫經文。
們雖有秩,俸祿卻不高。雖然做了,家中能免除一些勞役賦稅,但對於大多數平民百姓來說也是杯水車薪。有些將俸祿係數存下,補家中,自己就隻能克扣自己,日子過得艱難。
好在雖然在後宮,總還有些賺錢的門路。所抄的書冊在市麵上賣得極好,一卷書能賣到一千文,也就是一吊錢。一套七卷的《法華經》抄下來,也能得十吊錢。是以閑暇時們都在抄書賣書。
隻要做好了分的事,龔尚儀對於這些一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清辭反正左右無事,字寫得又快又好,所以便主幫著其他的抄書。
見龔尚儀進來了,清辭放下筆向行禮。
龔尚儀抬了抬手示意免禮,然後道:“端景宮來人了,皇貴妃要召見你。”
“見我?”清辭十分意外,“皇貴妃怎麽會要見我?”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龔尚儀輕輕歎了口氣,“你進宮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可還記得?”
清辭點點頭,“尚儀說,我們在宮裏當差的,要慎言謹行,勤勉於事。最重要的是本分,做好自己分的事。”
龔尚儀點點頭,“‘無功不賞,無罪不罰’,咱們做奴才的,隻要做好本分之事,就不用怕。”
清辭心裏略有了些底氣,謝過隨著陳芝走了。
這是清辭宮以來頭一回去值房以外的地方,心中有好奇,但因謹記著宮規,也不敢東張西,忐忑地隨著陳芝往端景宮去。半路上遇到了匆匆而來的張信。
張信跑得滿頭大汗,見了陳芝先磕了個頭,“見過陳公公。”
陳芝詫異,“你這個時辰不伺候著殿下,跑這裏來做什麽?”
張信起,袖子拭了拭額上的汗,瞧了一眼紀清辭,然後將陳芝拉到一旁耳語了幾句。陳芝眉頭了,不大相信的樣子,“真的?”
張信點點頭,小聲道:“千真萬確。”
“這事怎麽不早說?”
張信苦著臉,“那一位不是不肯人知道嗎……”
陳芝想了想,“這樣,你去把人帶過去。若娘娘問起來,就說路上老祖宗尋我辦點差事。”
那兩人站在一邊說話,清辭抬頭,紅牆碧瓦間一方碧藍的天空。因有微風,天上的雲微微流,又於流時悄然變幻。“白雲在青天,可不可即。”於這深宮之中,雖和那藏書樓相距並不遠,可到如今都沒有機會踏足進去,不也如這碧天白雲一樣可而不可即嗎?一時看得有些癡了。
“掌籍,掌籍?”張信了兩聲,清辭才回過神。
“陳公公還有差事,小的領掌籍去吧。”
因知他是蕭焎的侍,清辭便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欣喜,剛才心裏那點忐忑也輕了些。
“張公公有禮。”清辭學著其他宮人一樣向他行禮。張信忙推辭不,“掌籍折煞小人,娘娘等著呢,咱們走吧。”
兩人到了端景門前,才邁進門就見庭中跪著一個宮,另一個侍正在一下接一下地打耳。
廷裏有不文的規矩,許打不許罵,而對於人來說,臉麵更是一生的前途所係,所以即便是責罰宮,一般是不打臉的。這樣下狠手掌,怕是這宮犯了主子的大忌諱了。
清辭頭一回見宮人罰,看那孩子大約和自己同齡,臉已經被打得腫得老高,角也裂了,都是。每掌摑一次,那宦便問一句:“知錯了嗎?”
那宮口齒不清地回,“奴婢知錯,謝娘娘賞……”
清辭看得難,腳下不慢了一慢。再仔細一看,忽然記起來,這正是那日嬤嬤們給檢查時伺候、穿的一個銀鈴的小宮,不過才十三歲。
“張公公。”清辭小聲住張信,“那宮犯了什麽錯?”
張信卻看也沒看那邊,引著清辭往前走,低聲道:“怕是說了什麽話吧。掌籍記著,在宮裏啊,主子問了咱們再說。不該說的就不說,不該問的就不問。”
清辭謝過他,可還忍不住看過去。那宮淋淋的可憐樣子,讓想起了田叔從捕夾子裏帶回的大敏。還有,自己。
皇貴妃邊的宮人紫玉早等在門外,見著張信著實吃了一驚,“怎麽是你帶人來的,陳公公呢?”
張信走上前低聲同紫玉說了幾句,紫玉看向清辭,眼中閃過一訝然,也沒再說什麽,對著紀清辭道:“掌籍請隨奴婢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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