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可從未見過大將軍和誰手拉手，還是這種過家家似的牽法，更未見過擅長神速出擊的大將軍短短幾丈路走得這麼慢過，簡直如同閑庭信步。

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兵士無人敢側目多看一眼，腹誹半句，他們對衛覦的崇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將軍說用三千銳襲城對上一萬北胡兵，他們枕戈待旦便去戰，大將軍要在五十日奪下兗州五郡十三城，他們二話不說便追隨，事實證明，再天方夜譚的事，只要是從大將軍口中說出的，他便一定做得到。

這一點，北府將士從來深信不疑。

此刻他們要做的則是當好人形燈柱，為大將軍待之格外不同的公子好好照路。

下了山，有馬車候在道，亦有一小隊玄甲駐扎。簪纓看見了軍師徐寔，假節海鋒等幾道悉的影，上尚有征塵，應是從淮北一路回朝，還沒歇口氣。

徐寔借著火不聲看了看簪纓的氣。

雖是黑夜，卻看得出披紗緞斗篷的小娘比離開時多了幾分華氣，減了幾分弱氣，便算放下心來。

他向簪纓問了聲安好，目轉向主公道：“大將軍是直接去西山行宮？小娘子可由林參軍親自護送回去，也可放心的。”

簪纓一下子詫異轉過頭。

衛覦神平靜對道：“先送你回烏巷，之后我再回行宮。”

他雖對說著話，臉也微微側向，眼睛卻并未看簪纓。

簪纓本以為方才約從小舅舅上覺到的幾分疏遠，是自己多想，此刻卻明白過來，小舅舅這次回來，的確有哪里不一樣了。

他固而還對很好，像那樣子幫出氣，可被拉著手時又不看，也不同多說話，就像是……有意的疏離。

“小舅舅不住在我府里嗎？”簪纓慢慢松開手，尾音帶些不明所以的慌，“麾扇園日日都有人打掃的。”

清掃園庭凈掃榻，是為待歸人。

從送他出征那日起，便一直等著他回來。

“往來折騰，不過去了。”

衛覦蜷住手掌的余溫，口吻淡著，“我在京里亦住不了幾日，等見過皇上，敲定些瑣事，便得離京去駐守方鎮。”

上一次北伐，劉洹將軍帶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壯打穿黃河南線，奪下兗州，卻因朝廷其后遣任不通戰事的持節都督去治守，不到兩年

時間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奪。

衛覦不會重蹈覆轍，上馬破城下馬守城，他一口氣吞下了半個兗州不假，可這奪來的吃食也燙，若無有效的整頓民生與布設新的西北防線，還是會被心有不甘的北朝卷土重來。唯有抓在自己手里，他才放心。

這也算不得說謊。

簪纓目直白注視他許久，也沒等到衛覦一個回，咬點點頭，收回視線道：“知道了。卻也不知，和我離京的日子會不會是腳前腳后，順不順路。”

衛覦眼底微瀾，終于忍不住看一眼。

“你想離開建康？”

“嗯。”這個念頭簪纓早前便有了。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困在井底一輩子，臨死也沒能掙出去看看外面風。若非此前庾氏母子還沒得到應有的懲罰，也許早已離得這里遠遠的了，哪怕建康城風流浮華，繁麗無盡，在簪纓眼里也如空中樓閣。

現下事已完，這只小蛙也該跳出井口，沿著阿父阿母當年走過的路，去看一看人世間。

也是上一次在樂游苑，小舅舅教騎馬時鼓勵自己出去看一看，愈發堅定了的決心。

不過眼下簪纓不想多談此事，輕道：“我還不想乘車，再多走一會兒吧，好不好？”

衛覦自然隨，兩人又往前走了一許。

海鋒著大將軍沉默的背影，有些奇怪地低問林銳，“郎也要離京？那正好啊，跟著咱們將軍一道去京口——不過奇怪，大將軍方才怎麼問也沒問，提也未提……”倒顯得漠不關心似的。

林銳白他一眼，“大將軍的心思你也敢揣。”

“啊？大將軍想帶走郎不是昭然若揭麼……”

前頭，衛覦并未就簪纓的那句話多說什麼，只問道：“喝了那副藥后，恢復得如何？”

他看的是前路盡頭黑黢黢的一點虛冥。

簪纓心頭微沉，轉頭看著他，眸子烏黑雪亮：“很好，今日走了這麼久我都沒覺得累。”

衛覦輕嗯一聲。

“小舅舅，我學會騎馬了，不會再從馬背上掉下來。”簪纓咬繼續說，眼里出現一分倔強。

“嗯。”

“我也可以多用餐食，吃多心口都不會再疼。”

“……”

“淋了雨也不會再發燒病倒、”

“不小心磕到哪里皮也不會淤青不退、”

“這兩個月，我覺很好，很好……”

簪纓一句一句地說，就是不見他轉過頭看一眼，忽然賭氣般停住了步子。

衛覦微頓，然后才緩緩轉頭。

他目落在簪纓臉上，心頭咯噔一聲，他看見簪纓小巧的面龐上無聲淌滿淚水。

“阿奴——”

葛清營曾說哭不出來，有一部分是那蠱藥所致，而今毒一祛，自然便好了。衛覦卻萬沒想到，他第一次見哭，丹田會驀然生起一片沸反盈天的燥，接著整個肺腑都.窒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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