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食了冰酪華的簪纓有點不好意思, 見他半晌不語,“小舅舅在想什麼?”
在想, 著藥典的人不務正業,竟也作此靡麗之辭。衛覦收回視線隨口問,“單給我備的?別人都吃過了嗎?”
簪纓笑說:“都有的, 這個是特意給小舅舅留的。”
衛覦便不語了。
慢慢吃完一盞酪, 他告訴簪纓要去江乘縣一趟。
簪纓這才知道小舅舅擬去拜訪顧公,回府原是換裳的,忙起相送, 又有些懊惱自己,“我是不是耽誤小舅舅事了。”
“是啊, 欠我一顆櫻桃。”衛覦邁出門前回頭, “下回補我。”
他出門后,經過徐寔的房門,問軍師要不要一道去顧氏別墅。徐寔笑回, “明知是挨罵去的,主公請自便吧。”
衛覦也不勉強,一徑去了。
雙手互袖管的中年文士坐回案前,他面前的書案上鋪著一張南北軍勢輿圖, 羊皮圖上頑胡鬧般零布著幾顆黑子, 徐寔低頭陷沉思。
東堂抱廈, 腳踝已上過跌打藥的沈階同樣手托著一張地圖,鋒目如漆,久久不語。
狄華軒,檀家父子對席而坐。
聽說了衛覦有意北伐的檀棣愁眉難展,問他兒子,圣上同意大司馬之請有幾分可能?檀依搖頭,檀棣便著自己圓潤的臉蛋子道:
“我看又要不太平了,那三吳水路漕運,本是留給纓丫頭做嫁妝的,你看那偏心眼的模樣,真若開戰,要不聞不問只怕也難。為父想趁眼下把這方面和老杜接個手,等唐氏能順利接管過去,到阿纓手里,我便也了點愧疚。”
三吳首富是個說干就干的個,言罷便定下,“我明日便回吳興主事。你和阿寶在這好生陪著阿纓。”
檀依看著鬢邊已生銀的義父,道:“碼頭漕運派系多,瑣碎更多,我與阿父同回,幫著阿父料理。”
檀棣有些意外地看著大兒子,“你舍得走?”
“要的原不是風花雪月。”檀依微微笑了一下,溫潤掩蓋了黯然,“若能幫分些憂,那也是好的。”
北伐之議一經傳出,引發朝野爭論,廣納名門學子的太學更不能免俗。
在滿是玉冠烏發的年輕太學子弟中,卻有一個白發如雪之人格外顯眼。哪怕淪為整理文籍的末流小吏,坐在角落草席,也惹得來往的太學生頻頻側目。
有好事者不懷好意地上前問他:“小子向傅博士請教,南朝應不應當在此時北伐中原啊?”
一言既出,哄堂大笑。已被黜落博士頭銜,居九品的傅則安銀垂鬢,穿泛舊九品公服,微微佝僂地咳了一聲,滿沉沉暮氣。
唯獨那張皮囊俊逸如舊,甚至因為染了落魄氣,出幾分落拓灑淡。
從前嫉妒他靠著家中帶與太子出同止的太學士,一見傅則安這張還剩下幾分風韻的臉,更加來氣,人都廢了,還裝著高人風范做什麼!
反正傅則安背后已無靠山,便惡狠狠笑道:“怎麼不說話?從前做我等先生時,在上席侃侃而談不是很自得嗎?想是被大司馬狠狠教訓了一通,便茍如蠅犬了?啐,曾認你這首鼠兩端虛偽之人做先生,真是我大大的晦氣!”
昔日同僚懷抱竹簡猶豫地立在門扇外,沒過來阻止學生。
傅則安收回余,在哄笑聲中抹掉臉上唾沫,平靜道:“大司馬戰無不克,英勇如神,厲兵秣馬數年,只待出鋒一戰。北伐,自然是勢在必得,利國利民之舉。”
發難者不可思議:“你為了人癰痔,臉都不要了吧?!我還分明記得你從前講孟子,說戰不輕啟,而今……哈,世上還真有如此厚無恥之人。”
其他負有識見,認為北伐不利的太學生,也紛紛義憤填膺地上前斥責。
九品,原本便是連尚未仕的華宗貴胄都不如的。
傅則安被圍困在中間討伐,斥聲震得他肋的舊傷發作,連咳數聲,也只是道,“勸爾曹消停些,為保自,莫惹大司馬發怒就是了。”
這句話可算徹底激怒了這些有風骨的年郎,他們萬萬不想被人當作是怕了誰才不敢言聲,紛紛道:
“我等豈如你一樣屈從于威權!諸位,咱們這便一同上書請命,求陛下圣察,收回命!”
出名門不怕天高地厚的年輕狂,一呼便有百應,紛紛離開這晦氣的偽君子去寫奏表。
傅則安在無人低頭,沉如死水的臉上,如愿浮起一抹冷淡笑意。
他只能幫到這里了。
次日朝會,太極殿外寬敞平闊的廣場上,白跪倒一片人,兩千名玉袍廣帶的太學生齊齊伏闕,聯名上表天子勿啟禍端,不可北伐。
關注著朝中局勢的簪纓在府聞之愕然。
“兩千太學生臨上表,反對北伐?怎會如此……”
凝眉思索,如此整齊的行,必是有人從中勾連,那麼又是誰在背后授意此事?
“看見了吧!”朝堂上,反對北伐最激烈的臣工立刻道,“這便是民心所向,大司馬切勿一意孤行。”
衛覦聽著猶在耳邊的震震請命聲,未向大敞的宮殿門外施舍一個眼神,寡淡的神間浮出幾分薄戾,“北伐勢在必行,非臣子妄議朝政者,殺。”
殺太學生,自古是國運衰退的不祥之兆,哪怕暴君也要忌憚幾分。王逍忍無可忍:“衛家子莫太跋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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