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臉上有點想惱又惱不出的樣子,卻怕自己想錯了,直視著這人,拿手背在他額頭輕輕一, 是冰涼的一片。
這個好騙的孩子立刻明白了過來, 轉, 背著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
衛覦一直盯著走到門邊,沒有停下的意思,才喚住:“阿奴。”
簪纓低頭盯著舄尖前的小門檻, 心說, 只許他逗玩嗎?
可再一想, 他裹著裘也不見得舒坦到哪里去, 大抵是沒力氣追出來玩這無聊把戲的, 簪纓負氣走回屋里。
等看見那張雪白無的臉, 鼓起的雙腮又癟了,低聲商量,“舅父有事我就是,別拿這個玩笑啊。”
衛覦覺得自己該著被說,上散漫,“都是手下人胡鬧的,別放在心上,我無事。”
他喝凈了杯里的水,隨意撂在手邊,讓坐,“聽說拒了公主的冊封?”
“嗯。又不值錢。”簪纓無比自然地在他對面尋到一方席抱膝坐下。
這是胡人婦孺的坐法,在中原人看來很不雅致,然而要的是舒適。在小舅舅面前,簪纓用不著直腰直背地做規矩,朝他微仰著臉,一副等他指教的模樣。
衛覦眼底的霜化了些,“法子好是好,只是用行宮去換,給他臉了。”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衛覦生有反骨說得起這句話,可依簪纓自己,尚不能與天子。但剛有剛的辦法,也有的主意,簪纓神神搖頭:
“之前都想好了,倘若宮里同意,這筆錢也不會都由唐家出,我有后手,不做這冤大頭。”
衛覦見搖頭晃腦的樣子,慢慢舒開眉頭。
他不細問的計劃,只想起,最初的時候,在他邊時連看他一眼都要的,向他學舌,也宛如小孩子穿大人裳……
現下蛻變得如此大不同了。
他忽有些后悔拘了過來。
其實不該擾了年輕人一起相的興,還年,自該多沾染些鮮活氣,他這里冷氣霜息的,有何意思。
正想著,簪纓傾了傾,主告訴他說,“是阿玉出的計策。他教我把書策讀的法子,譬如戰國策開篇,‘秦師興兵求九鼎’,通篇只講一事,便是借勢造勢,琢磨了,許多事上便可化用,甚有道理。”
衛覦手指頭畢剝一響,深邃起眉眼,“阿奴。”
——他這里如何便沒意思了?那圍棋、用策,他難道教不得麼。
“嗯?”說得正興起的簪纓輕輕一頓,出一聲小般的鼻息。
男人垂下眼,“你知我為何十六?”
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此事,簪纓曲翹的黑睫眨了眨,乖順搖頭。
“我未出生前,有個從西邊東渡來的講經和尚,給我父親相過面,說他這輩子該有十六個兒子。”
衛覦余見聽得驚訝仔細,像講故事一般嗓音娓娓,引著聽,“當時南朝顯貴的風尚,大肆蓄姬買妾,一品之公養有十數子并不稀奇。我父母篤,父親連一房妾室也無,憐惜先母弱,必不能得十六子,便在母親生我后,取了名十六,敷衍其事。”
簪纓聽得輕屏呼吸,知道,衛家夫人在他很小的時候便故去了。
衛覦的神頗寡淡,“當時佛教新興,信眾甚廣,我母親病逝后,便有人私下說我父子違逆天命,遭致報應。”
簪纓抱膝蓋,鎖眉頭,“這是何等道理!那和尚還活在世上嗎?”
衛覦不覺笑道,“若在,你打算如何?”
“我替你抓過來,揍他一頓出氣可好?”簪纓自己也知講的笑話不好笑,說完屋子便靜了。
半晌,泄氣般說,“小舅舅,你別信他說的。”
“一個字也沒信過。”衛覦向來諱談家事,但說給聽,卻是不礙的。何況這些都不重要,他狀若無意地吐:“我還有個表字,我字觀白。”
簪纓點點頭。
他看著,上下輕,“你一聲。”
這一句聲輕如霧,說了,卻沒讓人聽清。
簪纓只見他薄薄的線像柳葉鋒。
長者尊諱,依禮,小輩不可直呼。簪纓只能在心里想:道家似乎有虛室生白一說,道德經又說“常無,以觀其妙”,觀白,衛觀白,這像個道家的字。
道教長生。
“沒什麼事了,你去吧。”見久久不語,衛覦譏嘲自己今日犯了癔癥,攏攏大氅,眼中的暖褪去了,把往該去的地方推。
那里應當還有人等著。
簪纓想小舅舅是累了,遲應一聲,聽話起。
告辭前,忽回頭對衛覦道:“小舅舅,我一定幫你找到那——個胡說八道的和尚,你肯定會長生無災。”
這話沒頭沒尾,是因為簪纓原本口想說的是找到那兩味藥,猛的醒悟,臨時改的口。
但衛覦那對驟然明亮的眸子,像豹狼突然鎖定了獵,好像他什麼都若觀火。
簪纓在真正的狼眼里,都未見過這種高凌懾人的,怕馬腳,吐舌跑了。
“跑什麼,慢些。”背后響起的一聲叮囑,清晰傳耳中。
-
當日,簪纓便乖乖去給檀棣賠禮了。
檀棣等的就是這個臺階,真見了乖得像只雪兔兒似的外甥下拜自己,剎那間,憶及心中那個永遠是十幾歲模樣的郎,檀棣心緒難言,不等福下,就把簪纓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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