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階搖搖頭,目深晦莫名,“小人要的,旁人給不了。”
“難道我能給?”
沈階道:“彈冠之,日新于砥礪,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君買簡,便是買才,識句,便是識人。小人年雖,然生平潦倒不得志,其中懣郁難平,不足外人道。
“今有一人,愿以國士待我,我,亦當以國士報之。”
簪纓從未曾遇過這種書生自薦之事,仔細審視他的神,凝思半晌,忽地問:“那日你說,‘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心中是否真作此想?”
沈階此日第一次有些愕然地抬起頭。
百一疏,他沒想到,這句一時氣言竟被郎聽了去。
看著神比自己還肅然的年輕郎,他隨即便明了,這是一次考校。
他的回答直接決定郎信任他與否。
他習慣地去揣貴人心,以思應對。
然而,對上子一雙澄凈流澈的眼眸,沈階的滿腹機心,突然沒了用武之地。
年一默,難得氣地笑了一聲。
也便直后背,著郎的眼睛,不避他的野心,不藏他的棱角,一字字道:“前半生過得太苦,讓一寸鋒芒,都是對不起自己。”
簪纓目一剎鋒亮。
是啊。
前生過得太苦,這一世,多忍一寸鋒芒,都是對不起自己。
那些安枕于宮闈的至尊之人,帝后、太子,高高在上,晏居逸寢,以為離開皇宮討回珍寶便足夠了嗎?
不。
他們以為看到他們或怨恨、或后悔、或遭損失、或嘗到教訓,便出了這口氣嗎?
不。
他們以為守著母親留下的財富與他們老死不往來,遠走高飛做個無憂無慮的富貴閑人安度余生,便于心足矣了嗎?
不啊。
皇后故意養廢,無仁無慈,心機歹毒,貪刻無饜,不配母儀天下。
太子前世致使烽煙四起,江山大,國將不國,也不配為儲君。
簪纓上麻缞喪服尚著,鬢上素絹花釵尚簪,冷靜的雙眼如鮮冰玉凝,素雪珠麗,向眼前為阿父翻案的年輕書生,翩展大袖,鄭重長揖。
“廢皇后,黜太子,傾覆東宮,我正有此意。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從重生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等這一天。
第48章
第一次見面, 沈階跪在中君門前,簪纓坐在一街之隔的馬車上,未曾面,便用十金買簡救他母子于水火。
第二次見面, 沈階在樂游苑的外囿高族子弟凌欺, 簪纓立在曲水橋亭上, 朗朗念出那句他寫來無人問津的賦辭, 引得左右名士紛紛詢問,此佳句出自何人之手。
第三次見面, 他看著面無表刺了害父仇人二十二簪。
這是他們的第四次見面, 小娘折節下顧, 向他揖禮。
要說從出生起便一直被人踩在腳下的沈階心中無,是假話, 他從那枚對他矮下一頭的輕珠花上斂回視線, 回以一禮。
沉靜道:“小人教君的第一事, 便是:不必對小人如此客氣。君是用客卿, 而非請西席,小人不過是為君出謀劃策一徒爾,當不起那一‘教’字。”
簪纓一靜后道:“既如此,何以稱‘教我第一事’。”
沈階會心彎彎角, 說是,“小人失言了。”
簪纓卻不曾笑,向外道了聲開門。春堇守在門廊外, 早覺得這年來得古怪,聞聲忙將門扇打開, 見無異狀, 方才放心。
堂門一開, 一頭白狼悠悠拖尾而來。轉過沈階旁時,白狼長尾掃過他穿著布履的腳背,顧首,齜牙,出寒白的一截斷齒。
從沙戰退伍的兇,自帶煞相,不是一般的山野群狼可以比擬。沈階形微僵。
簪纓恍若未見,比手請沈階在側首就座,自己跽坐在正首案后,又道奉茶。
將狼招到邊,輕白狼頸鬃,不輕不重道:
“閣下既不以先生自居,我便不多禮了。當日閣下京兆府敲府鳴冤,于有恩,早先想著,等先家君的后事料理完后,再登門拜謝,不想閣下今日前來投名。既然份換了,我心里有一樁疑問,想向閣下求證?”
沈階頷首,“君但問。”
簪纓看向他,“若你當日得知陳留真相時,在和褚先生相同的境遇——我在宮里,大司馬也不在京,周燮虎視眈眈,四周危險布,一敲登聞鼓只會引來殺之禍,你還會不會出頭?”
沈階眼里閃過一瞬驚訝。
簪纓坦然地回視。
若對方只是幫父親昭雪的恩人,那麼簪纓論跡不論心,對他只會有激,將來無論沈階想要仕為,或揚名立事,只要他提出,都會想法子回報他。
但如今沈階舍了那一條看似容易的通途,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投,對待他的態度便不是待恩人,首先要了解此人的心。
沈階只猶豫了一息,便實話實說:“不會。我會以自己的命為重,死守這個,不向任何人吐,只待時機翻轉的那一日。”
“如若永無那一日,”年抬頭,眼神鋒利直白,“我便一輩子都不說。”
這是他和褚阿良互相看不上眼的本所在。他們本不是一類人。
簪纓沒有意外,點頭慢慢道:“所以你當日說報我青眼之恩,不盡不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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